向若兰把向懿如安顿在病房后便匆匆返回向家善后。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余叔拿起一束新鲜的芍药,剪去多余的枝叶,高低错落地插进玻璃瓶中,温润的花香总算给这间病房增添了几分活气。
向懿如悠悠醒转,刚想开口说话便喉咙发痒一阵呛咳,余叔连忙一杯水送到她面前,一边扶她起身,还不忘在她后腰多垫一个软枕。
向懿如孱弱地靠在病床上,她疲惫地掀起眼皮看了看手背上的输液针,惆怅地叹了口气。
余叔把药分出一次的分量,连同添满的热水又递上前。向懿如看了一眼,心下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已经足够厌烦,看见这些药忍不住摇了摇头。
余叔:“老夫人,药还是得吃,您这身体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向懿如想开口说些什么,一张嘴却觉得整个人都被无限的疲倦灌满,以至开口的瞬间声音都被疲倦吞没。她整理呼吸,重新开口:
“廷东,那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是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老余,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你觉得呢?”
“孙少爷去了一趟南洋是变了不少,他在南洋发生了什么,经历了哪些,我都会好好调查,您别担心。”
向懿如点点头,这才接过药吃下。
“老余,我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院了,家里,你也帮我多盯着些。”
余叔点点头:“老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此时的向家也不消停,程澈带着叶燃去处理伤口,向若兰已经赶了回来,正忙着弄清楚向廷东那张照片是被谁给拍下来的——毕竟有一张,就还会有第二张第三张。谁知道还有多少,会流到哪里去。
台阶上还残留着前夜露水的湿润,余家豪的皮鞋踩上去踏出一点不算清脆的响声,缀在小翠的身后,一路踏进向家大门。
小翠心里带着几分奇异的欣喜,余家豪离开向家时还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头,现在回来的却是个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的青年了,他一身中山装,拎一只精致的皮质行李箱,怎么都和小翠印象里那个人对不上。
“阿豪,前阵子余叔还念叨你呢,你就突然回来了。”
余家豪点点头,心里还在着急别的事。
“嗯,是有些突然。小翠,我听说家里办喜事了……难道是大小姐结婚了?”
余家豪有些紧张地盯着小翠,生怕她口中吐出肯定的回答。
小翠撇撇嘴:“大小姐工作都忙不完,怎么会有时间结婚。”
余家豪立刻松了口气,嘴角扬起止不住的笑意。
“那就好。”
小翠没听清他几乎呓语的这句话,便回过头问:“什么?”
“没什么,走吧。”
一如正厅便见向若兰一身玲珑旗袍,勾勒得人如清晨初开的百合,一身浑然天成的散漫,又带着难以忽视的优雅。她正往身上披大衣,一边快步从大楼梯上走下来。
向若兰:“小翠,我出门一趟,晚上不用给我熬汤了。”
余家豪的视线一路追随着向若兰的身影移动,向若兰从他身旁擦肩走过,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眼神微微从他身上划过。
余家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收回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睛。他心里此时如同一片苍茫的原野,在广袤天空下深蓄着寂静的爱意。
向若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叫住他。
“阿豪?”
就如一只骏马踏上这片原野,马蹄溅起无边绿浪,风声也开始呼啸,席卷着所有隐秘的、热烈的情绪,一并滚烫地涌至心口,那句不合时宜却压抑多年的告白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紧张地站定,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向若兰。
向若兰笑着向他走过去,:“你真的是余叔的儿子?余家豪?”
余家豪点点头,耳根发烫。
“大小姐。”
向若兰一脸长辈看到晚辈长成的欣慰,上下打量着余家豪。
“阿豪,你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了?我记得五年前,余叔送你去北海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说着她便凭着完全不靠谱的记忆随手比划了一个完全不靠谱的高度。
余家豪沉浸在向若兰对自己的关心里,丝毫不在意她那一比划有多离谱,只是满眼温柔地朝她点头微笑。
“大小姐,好久不见。”
余叔正好从外面进来,一见他们说话便赶忙上前。
“不好意思啊大小姐,阿豪回来得突然,我明早去跟老夫人报备,能不能让他留在向家找个差事……”
向若兰无所谓地摆摆手:“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报备的,阿豪,会开车吗?”
余家豪连连点头。
向若兰把车钥匙丢给他:“正好,先帮我开车,送我去个地方。”
向若兰说罢便自顾自走出门去,行动间一枚珍珠耳环跌落在地毯上,余家豪赶忙捡起,又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怔愣片刻立马跟上。
此时向家书阁内,叶燃正赤裸着上半身,背上道道鞭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侧身对着镜子,试图扭过身子给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上药,可每次拉扯,背上的伤口就撕裂些许,痛入心扉。
程澈端着外伤药和纱布进来,见他满头细汗还咬着牙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忙上前阻止。
“你别动了,去坐下,我来吧。”
叶燃还在犹豫,程澈已经接过他手中的药走到了沙发旁,他也只好顺从地坐在她面前。
程澈看着叶燃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不忍。叶燃静静望着镜中的程澈,想起她到云州那间小小的理发店让他假扮向廷东那天,他们也是如此站在镜子前对话。仿佛有了一面镜子在前面,他们就不用直面对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害怕对方,还是害怕对方眼中的自己。
不等叶燃细细咂摸这难得的幽微心绪,程澈已经熟练地给自己的双手消完了毒,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了碘酒开始给伤口消毒。冰凉的药剂带来一丝提神的痛感,叶燃的视线重新聚焦在镜中程澈的脸上,毫无防备地与程澈眼神相接,两人都瞬间移开了目光。
程澈缓解尴尬般开口:“你今天做得还真是绝。”
“你故事讲得也很绝。”
“我只不过是把你对我做过的事情复述一遍。”
叶燃也有样学样:“那我也不过是为了做实自己的身份,今天是他们自己说的,我就是向廷东。”
程澈听到这句话时心跳蓦地空了一拍,手上的动作一时不察,痛得叶燃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这才忙着收起手:“我再轻一点。”
“没事。”
程澈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伤口面积太大,已经糊成一片黑痂了,混着些布屑和鞭子的纤维,变得极难清理。
她小声问:“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到底图什么?”
问完又觉得自己可笑,如果不是自己,叶燃根本不会来向家,他为了信守承诺做到这个地步,她还问出这种话,像个真的局外人一般。
叶燃微微转过头看着程澈,阳光照亮了她的脸,他甚至能看清她长睫下的细碎阴影,脸庞上蜜桃般细腻的绒毛。和镜子里真不一样,看起来柔软多了。
他表情严肃,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答她:“放心,反正不是图你。倒是你,竟然会想要替我挨鞭子。”
程澈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你总归是因为我,替你哥受罚的。”
叶燃听出她话里的愧疚,一时语塞。
程澈上完药,拿起纱布给他包扎,叶燃一声不吭地配合着。当程澈拿着纱布绕到他面前时,叶燃低头看着她,很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却组织了几遍都没能说出一句整话。
程澈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扑在额头,仿佛是被他吻在额头。这个想法吓了她自己一跳,随即心猿意马都顺着这个不存在的额头吻回溯到了婚礼那个吻上,直到叶燃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今晚你睡房间里吧,我就在这睡。”
程澈摇摇头:“我们刚完成婚礼就分房睡多少有点奇怪。还是住一起吧,我不介意。”
叶燃见她一脸坦然真诚,便点头答应:“那晚上我打个地铺吧。”
程澈去桌边倒了杯水,郑重其事地端到叶燃面前,讨好似的向他递出水杯。
“你喝口水,我有事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