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决定与其等待十年后,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再做,不如现在在你的第一选择时,就考虑清楚。”
“赌徒的家人们总是会面临着一次又一次‘好像把钱还清,就可以结束了’的情况,每一笔钱似乎都卡在可以被忍耐的极限上,然后周而复返。”
豪哥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借了九十八万美元,还一百万美元?这种好事情顾林一辈子只会遇到这一次。小布什政府在金融危机后,给中小企业提供的无息贷款手续费都比这多。而到那时候,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把一笔笔债务全都算清楚,然后全部清晰的摆在你面前了。正常的操作流程是,这些债务会被拆分成一小笔,一小笔的。你说,顾林小姐敢告诉家人,她到底欠了多少钱么?”
“不,她甚至连自己欠了多少钱都不敢知道的。”
“她顶多只会告诉你们,她欠了五万美元,或者顶多顶多十万美元。而你说一个背着100万赌债的人,要是拿到了十万美元,她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赶紧能还多少是多少,把债务缩减为九十万?还是准备再去搏一搏,看看能不能赢一把大的,成功了就一下子咸鱼大翻身?”
豪哥用打趣的口吻,补了一句,“你知道答案的,对么?”
“其实她的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正常来说,地下钱庄放出的钱,利息是两个点到三个点……每天。能每周10个点的,都算是有良心的了。就算她真的还了十万美元,也是杯水车薪,连利息都凑不够。人家钱庄就是要你除了继续在场子里赌,再也没有其他还钱的可能。”
“这100万会迅速变成200万,300万,400万,到最后债务的数字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个无底洞,人家只在乎能从你身上吸多少钱而已。”
中年男人悠悠的吐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说一百万,就能吃你辈子,是在和你开玩笑么?”
“就算第一次,你一笔一笔的把钱全都算出来还清了,真拿了一百万美刀给她。你就真的确定,她看到账户上那么多钱,就能忍住,不想着再Cos把赌神,再玩一把,连本带利的都赚回来,再去金盆洗个手啥的?是不是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放弃不管才是正确的选择?”
豪哥饶有兴致的在电话听筒里问道,似乎想要观察出年轻人此刻的反应。
顾为经也深深的吸气。
他还是没有开口,静静听着手机扬声器里的声音说下去。
“我觉得翻身的可能性不大。友情提示,顾林从大赢小输,到大输小赢,这之间的变化确实是因为我让人在后台暗改了倍率……嗯,一开始调高了她赢钱的机率,这才让她一开始账户上滚了十来万的余额。”
男人轻轻的笑了一声。
“至于后面的那些,仅从技术上来说,她玩的还真的是挺公平的博弈游戏,然后,顺顺利利的是输的底掉,就像绝大多数在赌场里流连忘返的赌客们一样。”
“换句话说,靠作弊赢钱,凭真本事输钱。”
“不奇怪,我姐姐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遇上了您布的局,控制不住自己,是正常的事情。”
顾为经慢慢的说道,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
豪哥皱起了眉头。
他期待着顾为经做出反应,但不是这种反应。
他期待着顾为经能够冷静下来,但不是这种冷静。
在中年男人的想象中,电话对面的年轻人的语气中,最终会难以避免的带上那种将考虑的事情严重性清楚之后苦痛的挣扎。
或冰冷,或怨恨……或是那种无声的、萧瑟的黯然。
无论哪一种。
不管它是激烈如火,还是冷硬如冰。
豪哥都将能看到汹涌的情感在无声的流动,欣赏到一个人在重压之下的蜕变,在命运细线束缚下的挣扎。
他相信自己读懂人心的能力。
阅读人心其实就和阅读艺术品一样。
有些人天性木讷,兴许是被生活的泥沙裹挟遮盖,失去了心的触觉。
就算翻开一本艺术杂志,他们也只会盯着画册下方所附带着成交额一个一个的数零。
零够多,他们就激动的宣称这是一幅伟大的史诗级画作。
零很少,他们就对它不屑一顾。
也有些人,被风吹雨打的越多,表面就被沙砾抛光的越是光滑。
他们像一面镜子,能从最平静冷清的笔触中,映照出最为激烈狂乱的心绪,仿佛站在孤独清冷的夜空下,四周寂寥无人,耳边却响起了贝多芬沸腾而激情的《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
急板的琴音如天河砸向地面,在心中溅出万千水花。
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别不是财富,不是地位,也不是能不能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出入嘉士德拍卖行为高端玩家举办的年度社交酒会。
有的是评论家学者日复一日在报纸上写的自己也不信的鬼话。
有的是收藏家炒艺术品和炒股票,炒比特币一样,每天就盯着各种升值曲线,各大知名网站的买手指南,以及画廊的各种成交价目表,拿着放大镜一个单词一个单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看过去。
他们年复一年的在拍卖行上一掷千金,给拍卖顾问打了成百上千个电话,忙着研究各种大艺术家的投资前景。
蒙德里安、爱德华·霍普、毕加索……这些名字在他们的口中翻来覆去的出现,熟悉的像是在念叨着一位位挚友。
但这些名字对于收藏家的意义与“标普500指数”、“沙特阿美石油”、“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这些名字对于股市投资客的意义并无不同。
难道投资客们因为念叨的次数多,就对“标普500指数”产生爱恋么?
藏家们在交易市场买入这些“名字”,摆在家中,塞入银行保险金库里,拿上几年。
市场上涨,欢天喜地的卖出去。
市场下跌,哭爹喊娘,诅咒着投资顾问,买手杂志、拍卖行以及画家们的十八代祖宗的卖出去。
艺术品只是买和卖之间中转过渡的标的物。
他们在客厅上挂满油画,来向来往的客人彰显自己的品味与富庶。
一天又一天。
油画每一天都在看着收藏家,收藏家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油画。
他购买了它,却从未拥有过它。
也有的是普通人——他们是未经过艺术训练的白领,是扫马路的清洁工,甚至是乞丐,是疯子,是精神病。
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因为机缘巧合,闯入了一场无足轻重的艺术展览。
忽然之间。
潸然泪下。
他们不明白什么是“点、线、面”艺术主义,什么是具体艺术与抽象艺术的差别,什么是装饰性作品……他们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亨利·卢梭、阿尔伯特·马奎特或者康定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