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悬象

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众人还在空旷地表的厂房里开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们会把秘密守到天长地久。但要说他们真的自信于秘密不会被发现,就未免显得太过天真。一个可能的事实是当时的所有知情者,包括奔马,也包括光岩都可能在心底隐隐觉得终有一天秘密将会暴露。

但像一些历史评论家讲的,他们真的能说出这点吗?他们真的能大摇大摆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能说出我们就不在大火建立自己的家园了吧,能说出没办法、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重新来过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样,就没人支持他们。因为那样,同乡会就将分崩离析。因为那样,他们就主动断绝了与千人万人的联系。

因此,同乡会必须是铤而走险的,他们必须在大火,甚至必须是在大火十三这唯一一颗有资质的行星上新建一个“大火认同”的家园。从这个角度,作为人类世中被记下的人物,他们所发挥的历史作用在达生世中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

但他们仍然是天真的,天真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充满了侥幸心理,以为事情任其发展也会变好,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然而“任其发展”这个词意味是将命运交还给上天。当时的同乡会可能从未想过大火的簇结晶会在一万年内就被发现,也可能从未在被发现前意识到这个从房宿来访的古人就不可能只是为了历史学上的星象意趣而来的。

其中也包括了奔马。

他从作战中心的大门走出,穿过了天青州的街道,从长廊的窗户里看到夜色中从姜黄色变成绛红色的墙壁,还有一连排已经开花了的树。巴掌大的空地里也被种上了大火十三在数亿年前濒临灭绝的一种紫色的草。

可直到坐上电梯,奔马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簇结晶没有异动。所有本星系检测数据全部是正常的。地基也没有破裂,就连底层的工业机器也全部好好地运行正常,数据库里不存在任何关于簇结晶的信息。

这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

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知情者就在物理的层面上洗去了自身的记忆,直到今天,直到这时,直到这件事情发生,奔马才在纳米机器的刺激下想起原来城市的底下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才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平时总是无来由的担心和悸动。

这是与记忆机制不同的推理机制。当初设下的暗示词和暗示处境会引导人体合理地推理出地基中只可能是存在簇结晶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推理的方法能够规避记忆信息的存在和转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房宿的方面?”按照推理的结果,他已经恍然地意识到当初光岩那段消失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额头分泌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我都沉眠一万年,换过四次身体,要来也应该早来了呀!”

他的脖子上流下了涔涔的汗滴。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的心灵。

就在这种懊悔、恐惧与怨恨交织的心情中,新的厢房到达了底部,压在了旧的被压毁的厢房之上。

奔马战栗地从旧厢房的碎片上走下,看到全部寂静的空间中,正方盒子似的执法单元还有前方三个纤细长条人形的机器人。

按照技术部门的想法,这三个人形机器是被无处不在的超微型机器控制了。

按照常理,超微型机器在自复制的功能上无出其右,在其他的功能上就有退步。因此技术部门推测它们要么组合起来形成大型的集中体,要么就是控制其他的复杂物体来代替完成复杂的功能。

执法单元制造的电磁场无法将内气微元瘫痪。同样,它表面的场力能够拒绝内气微元的侵入。目标突然消失了,它的任务便变成了保护奔马。

奔马却从它的身边绕过,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内气微元控制的命运站在四周,眼瞧着人子一步步走进,与他的目光相撞,却保持了缄默。

内气微元也只不过是工具。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奔马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仰起头,看到了这过去留存的引线。在一万年前的历史中,引线所制造的破碎在快速的冷却下,形成了大火十三广袤深厚的新地壳,这个地壳彻底埋葬了和过去驱逐人类的元凶一模一样的毁灭。

然而现在,在引线的背后,他知道,正存在着一种新的毁灭。

这个毁灭究竟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门后?

汗水浸透了身后,他出神地盯着前方宽广的大墙壁。

引线的墙已经存在了一万年,原本光滑平坦的力场表层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物质的干扰,而在波动中呈出螺旋似的的花纹。

九亿年前,在大火二即将消灭的前夕,奔马有一段在守心太空城等待撤离的难熬的日子。那时候,他凭着显微阵列,他曾经清晰地看到了大火二的壳,这颗走向末路的恒星,它的内层和外层产生了分离,内部的物质层层堆叠,呈现出了就像是眼前这样圆环的螺旋结构。五天后,人们引着他乘上飞船。飞船在无际黑暗的太空中飞行,行星消失在飞船的身后。他转过头,看到原本是恒星大火二的方向出现了一道光彩熠熠的大门,尘埃与气体形成了绚丽的光圈。他应该走上前去,把这扇门关上,把所有的毁灭都关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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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早就把门关上了,只是毁灭自己无可阻挡地推开了门。

也就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没有缝隙的墙面凭空吹来了一阵黄风。放射性的物质弯曲如虹霓,新的物质在他的眼前显现,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也就想起来了,门里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神——

是带来结局的使者。

不是可以融化地表重塑地貌的炸弹。

而只是两个人。

两个可恶的人。

他抬起了头。

执法单元随之活动起来。它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也就代表着临时作战部同样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在稍早一点的时候,还留在作战部中的光岩在众人激烈的讨论中终于靠自己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你们还记得过去应该有个东西被发送到了房宿吗?那个东西只可能是次异结晶。有没有一种可能……”

遇到簇结晶对于大火人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勘探队员还是他所分享的视觉早已揭示了这一奇异的真相。然而想要清理一切痕迹的同乡会却唯独在这点上忽视了天地的命运。

他艰难地在频道里说道:

“次异结晶已经回到了大火。”

只有很少的人在频道里。大火人把毫无意义的保密做到了最后的时刻。

奔马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

弥留的世界里,代表着已死的委员们的意志尚且不解。

光岩的双手紧紧撑着桌面。他失神地在频道里说道:

“我的意思是,倘若说这个人就是‘次异结晶’本身呢……也只有次异结晶才会这样毫无芥蒂地尽情地去接触簇。这个次异结晶现在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面前。”

但到了这个时刻,讨论这点已经没有意义。

在更早暴露的时候,春望太空城已经派出全部的武力压制丹宸号。丹宸号虽然是展览飞船,但丹枫白凤在丹宸号上所下的手笔已经远远超过大火人所能理解的极限。

它在眨眼间变得透明,消失在茫茫夜间,周围只剩下了引力波的来回震荡的痕迹。人们只能确定它正在绕着大火十三飞行,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再扫一遍周围有没有纳米机器,主机给我连接碎片地带的自动化部队。”

光岩镇定地对联络中的机器下令道:

“先封锁球体云层内的所有通信,严禁任何通讯走出本星系。”

大火星系的最大半径大约一光年。球体云层本身的直径就超过零点九八光年,里面分布着许多大火过去的残骸遗迹。自动化部队在这里复制繁殖,蔚为壮观,其数量足以封锁零点零二光年半径内的所有通讯。

星桥的命令在零点零二光年半径的距离上比一切光速联络都要快上六天。从这点看,启动封锁在时间上好像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然而宇宙的战略中还存在另一个现象。那就是封锁线的长度本身已经远远超过了零点零二光年。封锁线的一点到达最远的一点沿着封锁线走需要二十天的时间,沿直线走大约要十四天,最短的距离反而是从大火十三这里再次发射通讯,那就又变成了六天。

因此,大火还不算放下心来,他们必须要在“现在的时间”和“六天后的时间”打个配合。这个配合就是在大火十三周围制造引力井,减缓内部时间相对于外部时间的流速。

这个预案从前线来看,不仅在技术上,哪怕只是单纯的战略安排也已经显得落后。但对于大火这个新生的后方集聚地来说,客观来说,能做到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其他的委员们稍稍镇定下来,但屏幕里的奔马,他的动作、他的表情却在萌生出一种光岩不熟悉的东西,让光岩感到了陌生。

事情越是顺利,光岩就越是感到不安。

“还有,从通讯部门开始再做一遍过滤消杀,务必清空内气微元,防止它们重建功能。”

随后,光岩也走出了大门。

他知道他必须要制止一个人。

一个真正会带来毁灭的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乘上了向上的太空电梯,从而离地面的城市越来越远。

支撑了顶上城市的地基藏着秘密的空间。它贯穿了地壳,插入了这颗星球的地幔,只为了封存一件不该出现在大火的秘密。

直到今日,奔马也不明白为什么簇结晶会出现在大火。大火的灭绝乃是在天文预言中的自然进程,历史的记载中从未出现过任何关于簇的痕迹。

在老一辈代代相传的知识里,簇只不过是人类不得不离开地球的一个理由。为什么簇会蔓延到大火,又是为什么百般隐瞒最后又被发现,这是奔马想不明白的事情。

门没有打开,但死神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个死神解开了自己的身体,它的身躯从李明都的体表如丝如缕地剥落。原本架住李明都四肢的框架夸张地变形,从类人的“大”字形向外撑起,变成一个不规则地四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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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边形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的丝缕,所有的微元机器沿着附上,迅速增殖出了用以装饰的血肉。

就这样,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房宿人,变成了一个遥山几微。

奔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只能艰难地和缓地鼓掌称赞:

“今天,我也是开了眼界。打破物质孤立的技术在昨日还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居然今日就现在我的面前。”

对于赞扬,工具本不该有喜悦这种情感。它所能得到的反馈只该停留在“积极”这一层面。

然而如今的遥山几微却感到了飘飘然,甚至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视。

确实,奔马以及大火实在是太孱弱无能了。

他不无傲慢地说道:

“贸然拜访是我方过错。然而大火之密着实惊人,你们如何敢欺瞒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