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床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门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凌晨十二点了,她没想到舒南这个时候还会过来。
舒南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丝毫不显困倦,反而显得格外精神。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呢?”他的语气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么晚了你咋过来了?”杜薇走向沙发,她略带惊讶的问题几乎和舒南的是同一时间发出。
舒南走过来在沙发上躺下,将头枕在杜薇的腿上:“我妈总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干脆跟她说今晚不回了,好让她安安心心先睡了,懒得回去听她啰嗦。今晚就让我在沙发上躺一躺吧。你又在看什么书呢?”
“没什么,前两天在图书馆借的。”杜薇将手中的书合上,往旁边桌上放好,将封面朝下,但是一瞬间舒南已经瞥见了书名——《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离婚》,一股明显的不安情绪掠上他的心头,不由得紧紧地锁住自己的浓眉。
“今天的晚会让你感觉到不安吗?”他问道,杜薇觉得他是有点明知故问,而她不想再自欺欺人地虚晃过去这个问题。
“我想是的。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
杜薇扭了扭身体,正了正自己的上半身,用这种动作示意舒南坐起来跟她说话。但是舒南不仅立刻坐起了身,而且站起来准备朝外走。
“我想我今天还是回去吧,大晚上的我妈说她在煲汤,也不知道会不会又忘记关燃气了。”
舒南的背影带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无数次在杜薇梦中出现过的背影,在梦中的时候她一直在期盼着他的回眸、他的停留,但是现在,在她能切实抓住他的现实里,她却一次一次地犹豫了,就像面对一个捧在手心里易碎的泡沫。
她再也不想错过,她在心底很诚实地告诉自己:没错,我多么渴望能真正地拥有他,哪怕只有现在、此刻。为什么要去想明天的事呢?那么多得过且过的日子,世界也并没有毁灭。最后她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此刻,她要他!
一念之间,杜薇已经冲到舒南面前,堵住他的去路,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开始炽烈地疯狂地吻上他的双唇。
面对从未如此在自己面前主动开放过的杜薇,舒南仅仅是愣了一小楞,紧接着就被她点燃了身体内的欲望之火,他有力地回应着她的亲吻,她的吮吸,他搂着她紧走几步,将她推倒在沙发上,手伸进他的衣服,贪婪地去寻找去触摸她胸前最柔软的那寸肌肤。
杜薇几乎是以最灵巧最快捷的动作主动脱掉了身上的绿色毛衣、白色打底衫,舒南则双手在他背后摸索着帮他解开内衣的小挂钩。
那一刻,杜薇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梦幻即将变成现实,跟此生最爱的人做爱,享受和他身体与灵魂的交融,宇宙间最最美好的感觉即将到来,这定会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但是,这仍然只是梦幻,毕竟不能存在于现实之中,绚烂过后必然就是寂灭。
舒南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盯着自己右手手臂上两滴清晰透明的泪珠,没有看杜薇,沉静的声音发出灵魂般的拷问:“你不是真心的?”
“啊舒南,你为什么要怀疑我?我想你,我爱你,我要你,千真万确,好久好久以来,一直没有变过。求求你,不要停下来,求你。”杜薇万分委屈地拉着他的双手让他抱紧自己,鼓励他更进一步的动作。
但是舒南松开了自己的手:“小薇,你和曾经的我一样,你低估了我对你的爱。我不想伤害你,我爱你的身体,但更爱你的灵魂,我不能容忍自己作出让你背叛自己心灵的任何事情。如果要你,也只想要一个身心合一的你,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真能等到今天吗?我现在问你,你真的愿意离婚然后跟我结婚吗?”
“我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杜薇心口如一,她有点懊恼被舒南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又有点欣慰被舒南所理解,心情矛盾得无以复加,于是什么也不去想,使劲地来回摇头:“你能不能也别去想,至少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我想请求你,舒南,我们可不可以玩一次时间退行的游戏,就好像我们现在还在大学校园,或者才刚大学毕业,最近的这十几二十年并不存在,就当做是一场梦。我们不需要遵循当下的时间,我们回到从前吧。”她意识到,此刻她只是万分地渴求舒南进入自己的身体,完成一次真正的爱的交融,一次,就满足。
“杜薇,”舒南突然大声地叫她,好像是为了将她从梦中唤醒,“我希望你明白,从前是永远回不去的,如果你不愿意正视现实,那只会让你生病,病得越来越严重。”
杜薇明白,即使自己的头脑经常发生故障,理智却从来不会从舒南的脑袋里消失,他不愿意陪她玩那些幼稚的游戏,不会愿意的,他一直都不愿意妥协,这正是那个真实的舒南,一个不属于她的舒南。
“我们分手吧!”杜薇突然用力地喊出来,好像担心错过今天她就会失去了说这句话的勇气,一切又将回到不清不楚的境地。
这句话像绳索一般牵绊住了舒南准备再次离去的脚步,他停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回过头来用他惯常擅长摄人心魂的眼神看着杜薇:“改天再谈吧,你今天好像有点过于悲观了。”
他的这种眼神,至今对杜薇仍有这致命的杀伤力,她感觉自己几乎又要在里面沉沦下去,便移开自己的目光,急切地说道:“不行,不要改天吧,我希望现在就说清楚。我不想再让自己不清不楚地过下去,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认识了真实的自己,没错,我们大多数时候并不了解自己却自以为是自己的主人。我不是不想靠近你,但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做好步入属于你的新世界的准备,也许永远也无法准备好。发觉自己其实离你还是很遥远的,虽然你就在我身边,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但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比,我永远无法到达你内心深处的某个世界,某个真正的可以供我翱翔的世界。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总之,舒南,我俩终究是属于俩个不同世界的人,无论时空怎么交错,好像也无法完全交融。”
“舒教授的世界,远不是世俗的爱情就能填满的。”这个时候,杜薇耳边又响起了丁莉的话来,她说得很对,她想。
舒南转过身来,在杜薇身旁坐下,静默了一会,他说:“小薇,一直以来我都在拼命地靠近你,是你一直将我推开,不愿意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现在听你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我不允许你进入我的世界,这不公平。”
“不,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时空和命运的错配,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
“我并没有逼你现在做决定,小薇,我一直想着给你更多的足够的时间去厘清一切,我很尊重你的想法,但你也没必要现在仓促中就下结论……”
“舒南,你觉得自己有多了解我?”
“我觉得,应该比你以为的那种程度更深一些。”
“你知道为什么有段时间我总不吃午餐吗?”
这个话题岔得有点简单和悠远,但舒南仍很认真地回答:“和内在一样,你一直在追求更加完美的外在。”
杜薇苦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一直想得更简单,我还是不喜欢想太远。之所以不吃午餐,是因为偶然发现这样能使我的晚餐变得更美味。有时我都觉得有点无厘头到无法理解自己,又怎么能企望他人足够了解呢?”
停了停,杜薇朝着舒南,突然问:“你能把十颗树栽成笔直的五排,每排有四棵树吗?”
舒南略微思索了一下,佯作轻松地笑道:“杜薇,你的这种问题难不倒我,我当然知道。”
“是的,你当然知道。我却曾对着这个简单的问题足足思考了一整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偷看答案。舒南,你那么聪明,似乎对所有的问题都能很从容地给出答案来,不管是书本上的,还是生活中的。后来我想,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而且这种差别,一直都在。就好比,你知道的许多东西,我和林木都无从知道。”
“也有很多你们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啊,这能说明什么呢?”
“是啊,你和我们”,杜薇在“我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每一个问题确实可以多方面去探究,没有唯一的答案。但当我们接受了某种心理定势和参考框架,无意识会在内心给出属于每个人的答案。我想过一个问题:假如让我在你和子墨中选择我会选谁,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到答案,后来有一次我成功将自己催眠了,我的潜意识告诉了我答案,我通过自动书写得到了‘子熏’的名字。”
“是啊,或许你终究还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我。”舒南不免觉得垂头丧气起来,今晚本来他是兴致高昂地赢得了全场同事的赞美和行内权威的推崇,他本以为一切都终将随自己的愿,毕竟一直以来不管面对事业还是感情,他都那么地积极和努力,那么地真诚和渴望,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获得应有的报偿,因为自己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坚持,好的结果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没想到的是,命运终会给他沉重的一击。
“舒南,我爱你,我比相信任何事物更坚信我自己深爱着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但是,我另一边也爱着林木和子墨、子熏,我要怎么样拿你和他们三个人相比呢?不,我不能比较,无法比较,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但是我得做选择。我想,也许以后我能埋葬掉对你的爱情,但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和他们之间的亲情,你对我的爱未来还有变质的可能,而他们对我的爱,和我们对他们的爱一样,永远不会消逝。所以,我不得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舒南一边听着杜薇的话,一边回想着终于被证实的连日来自己的浮想联翩。
从杜薇连续两次拒绝他们关系实质上的突破,她对于离婚问题的下意识拖延和回避,她对事业的热情度空前高涨,她看向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热情大胆奔放,到最最近的偶尔闪躲、若即若离,这种种迹象本就在向他说明着一个难以避免的结局。
她,杜薇,虽然自始至终喜欢将自己武装和表现得自由不羁、敢爱敢恨和无所畏惧,骨子里其实比一般人更世俗、更胆小、更患得患失。
他曾努力想办法帮助她冲破内在的那些束缚,为了某种自私的想法,但舒南终究也不是完全只考虑自己的那种人,一直以来,他也很想弄清楚杜薇心中的真实想法,而且帮助她弄清自己的真实意愿,因此,他一边不断鼓励杜薇勇敢成为自己,一边在心里认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至少是不违背良心的事情。
只是他发现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当杜薇说出上面的一番话来,他猛然间醒悟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之前所认为的杜薇对自己的爱能冲破一切牢笼,这个观点实在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当他明确地意识到原有的家庭在杜薇心目中的地位要远高于自己这个事实以后,他的良心也很快地说服了自己不应该继续自私下去。
崇高的品质和良好的教育,迫使舒南总是坚定地选择最符合他正确人生观的那条道路。
舒南没有说话,一会之后杜薇看到他严重闪烁着泪花,她原以为舒南是从来不会哭泣的男人,但是他哭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悲伤,抬起头来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杜薇,我不能说你是不对的,或许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你要守护自己的家庭。你曾说爱了我二十几年才等到我对你的表白,可惜为时已晚。那么,当你用全部热情守护着自己的家园,我,愿意用余生去守护你,默默地,在心里。”
舒南忍住了眼泪,杜薇反而完全绷不住了,在舒南说话的期间,她已经逐渐地泣不成声。虽然做出放弃这份爱情的决定是她,但她觉得很显然地,为这个决定感到痛苦得多的也是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撕开了,正一滚一滚地往外冒着热血,又像千百只蜜蜂齐齐地蛰着自己的心口,疼痛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