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房中,转过屏风,就见女眷丫鬟团团侍立,足有二、三十人,当中崔氏、柴氏左右搀着章太夫人,听了传报,正展眼伸头,急切切地往门口看。洪氏忙快步上前,口中笑道:“侄儿媳妇拜见姑妈!给姑妈行礼!几年不见,姑妈精神越发旺健了!加上这身衣裳,越发看年轻,不像六十岁,倒像才刚五十的模样呢!”
章太夫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道:“听听、听听,这张嘴,叫我怎么不盼着她来!”挣开旁边搀的两个人,自己上前一把将洪氏扶起,笑道:“说这衣裳好,这料子还是你今年春天才送来给我做生日的。你还只管胡夸浑说,就不怕闪了舌头?”
洪氏笑道:“不怕。我说的都是真心实话。顶多人家笑我呆,见到什么,脑子也不多转一转,就直通通地统说出来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好笑。章太夫人方看向洪氏身后,王氏正引着林黛玉拜见姨祖母。才一抬头,四目相对,章太夫人就怔住了,嘴里只喊“淑卿”,眼里不自觉地就大颗的泪珠子直滚下来。林黛玉知道自己祖母闺名虽是一个“露”字,但因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与兄弟排名取字,家里都称“叔淸”,或作“淑卿”。此刻一听章太夫人称呼,触起亲缘情分,也忍不住哭起来。众人赶忙相劝,洪氏就扶住了章太夫人,王氏也拉了黛玉与她拭泪,再牵了手交到章太夫人手上,说:“老太太,这是林姑娘。二姨母唯一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念了几个月,今日总算见着了,该高兴才是,怎么只管哭个不住呢?”
章太夫人这才稍稍止住泪,握了黛玉的手,细看形容,越看越觉得是姊妹少年时模样,心里就止不住想起当年闺阁中情形。又想到两人先后嫁到京城,夫婿俱是青年俊彦,又同殿为臣,两家至密至善,亲眷朋友同僚当中无不羡慕,直推为一时佳话。孰料朝廷波澜无定,亲戚离心,两家愈行愈远,最终反目成仇,连累一母同胞至亲至爱的姊妹两人,一个摧心劳损,一个寿不永年,至今竟已是四十年的阴阳相隔。如今见了姊妹留在世上的这一点骨血,音容笑貌依稀,眉眼间却抑不住的一片孺慕眷恋之意,想到亲妹早亡,林黛玉竟连亲祖母的面儿也未得见过一见,自己如何不倍感伤心?于是又垂下泪来。只是更不忍黛玉并洪氏、王氏等一众陪着自己泣涕呜咽,便强止住,揉一揉眼,道:“人上了年纪,便总随心任性,控制不住喜乐悲愁,林丫头可别笑话我老婆子不成个模样。”众人赶忙顺着话头劝解说笑一阵,如此才算止住。
章太夫人随即将屋里众人指与黛玉:“你大伯母接的你们,已经见过;这个是你二婶母,这是你三婶母。”——因看一眼旁边洪氏,道:“你章家婶婶平时来时,家里倒也不特意讲究排行,若论序,比她们都大。林丫头只随意称呼便是。”——然后是平辈表兄黄昊之妻丁氏,以及表姊妹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等。黛玉一一拜见过。章太夫人便让还回自己身边挨坐着说话。众人也各自归座。
一时丫鬟们送上茶来。林黛玉留心看去,见当先一个,手里茶盘只盛着三只红底描金折枝花福寿连绵的带盖茶碗,且体量口径比寻常茶碗更大出一廓。旁边王氏见了,忙起身说:“这是暖身祛湿的,刚从雨地里回来,妹妹和林丫头都快喝一碗。”一边说,一边亲自端与洪氏,又要端与黛玉。
黛玉刚要起身,章太夫人握了她手止住,道:“幸哥媳妇等一等。望儿媳妇也不忙喝。”众人都看她。章太夫人方才笑道:“怎么又忘了?这个说是茶,到底入了几味草药,你也不先问一问你弟媳妇跟侄女儿,端起来就给人喝。亏得是自家人,不妨事。若外客,不巧有什么忌口的,可不是叫人作难么?”
王氏听了,忙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一下,道:“该打,该打!可不是我又迷糊了?自己是个皮糙肉厚百无禁忌的,就忘了该有的规矩!”忙向洪氏和黛玉作势赔礼,笑道:“我看妹妹气色都好,林丫头也不过就纤柔些,便再想不到别的了。还好老太太周全,可没给添乱吧?”遂将药茶方子告诉两人。
洪氏听了笑道:“姑妈仔细,只是我原本也是个粗糙人。倒是林丫头,近日得了关先生的方子在用药调理。这茶虽无甚禁忌,但平日食水,还有葱白一样是不宜的。”
章太夫人便点头,向外面吩咐道:“告诉厨房,今日厨房一律不许用葱白。今后林姑娘的饭食、点心之类,也都记着禁忌。”众人忙都答应了。
洪氏和黛玉这才喝了茶。章太夫人又详问黛玉用的什么药,都作何种调理。继而说到先前林如海的病症,如何请医用药,如今又怎生保养。章太夫人就叹道:“幸而有关梦柯亲为诊治,不然,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叫我们这些人痛断肝肠?”又抚着黛玉背道:“你小小年纪,为父侍疾千里奔波,又多少日尽心奉承——老天都看在眼里,方才不愧了你的孝心孝行。这都是你们父女的情缘深厚,就你祖母在天上看着,也当为你们欢喜。”
又说了几句,外面人报说章望进来见礼请安。自王氏以下忙都避让到后头屋中去。太夫人方命让进来。章望入内拜见了,姑侄两个说笑对答几句,章太夫人就笑道:“知道你们兄弟们久不见,正要黏的时候。你只管自家跟他们聚会去要紧。我这边只扣住你媳妇——连同你林家侄女儿,这几天就都跟着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