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氏道:“老爷放心,我省得的。”
黄年听了,这才笑起来,见其时已然夜深,就催着柴氏梳洗歇息。两人一夜无话。第二日,柴氏伺候了黄年起身,送他往衙门里去――黄年现在江宁刑部提牢厅暂挂一闲职――然后方到章太夫人处问安。因章太夫人先头有吩咐,让王夫人专心陪着洪氏、黛玉,一家日常杂务都交崔氏、柴氏两个打理,其中又以崔氏主内、柴氏面外;次一日开家宴,虽不请外客,戏班乐班出入也必得要紧留神。柴氏嫁来年数也多,然而并未真正独力经历大事,心里不免打鼓,唯恐有不到处。故而从章太夫人处领了使命回来,柴氏先按府里旧例将人员处所分派了,又自己揣度着添补调动几处,再招老成的嬷嬷管事来掌眼商议――便是黄年的奶母廖嬷嬷两口儿了。这廖老头廖辅也实在,柴氏怎么问,他便怎么答,有些不妥当处也都指出来了。柴氏一一照着改过,这才吩咐他依着再去各处打理分派,却留了廖嬷嬷午饭,只说:“外头这样也就罢了。只是跟内院怎样衔接,各处如何交接对应,还要妈妈指点我。”廖嬷嬷也不更多推辞,就在柴氏屋里陪她一起用饭,一面吃着一面应答回话,倒也两不相误。
一时柴氏就把话头引到王夫人与洪氏身上,叹她两个妯娌情深,旁人难及。廖嬷嬷就会意,笑道:“太太这是看着眼热了。但三老爷说得再对不过,这就是各人的缘法儿,眼馋不来的。大太太如今千好万好,也是前面先把苦头吃尽。真要论起来,还是太太这样,有三老爷一心偏重着,什么事体都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最好。”
柴氏笑道:“三老爷待我自然是好的。但大太太难道不也是得大老爷一心偏重?又怎么就吃尽了苦头?妈妈这话,我听着可不像。”
廖嬷嬷笑道:“太太年轻,跟三老爷脾气又相投,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才是真有福呢。你如今看大太太言语舒坦,初嫁来时可不是这样的。到底伯爵小姐,家里只得她一个姑娘,又是最小,真个金尊玉贵,凡事随心任性惯了的。虽说一嫁来老太太就让她管了家,偏她家跟咱们家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那边做着无妨,到这边就出了大格――也亏得大太太厉害,就再烦、再难,每回三扭两扭,不知怎么地就全应对闯荡过去了。只是到底劳心费神,且为女子的太过强硬,在人面前要足了强,这男的多多少少就总会有些不欢喜了。”
柴氏忙问:“这是普通男子罢了。但大老爷是什么人,难道也脱不开俗套?”
廖嬷嬷道:“大老爷也是男人,毛病还不是一样?大太太爽直坦荡,大老爷是极高看的。但直得拗不过弯儿来,心里头主意太多、条条板板定得太死,这就又叫人不喜欢了。更不用提那时候大太太因老太太病着,心思全用在打理家务,照管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上头,反而把大老爷撇到了一边;平日里就夫妻两人说话,也丢不开那些事情,张嘴就是针头线脑、人手财物处置的。大老爷恼了,问说‘是娶回个妻室,还是聘来个管事婆?’当时就大闹了一场。――这还是头半年呢。后来老太爷仙去,老太太病得更重,又有三老爷和鸾姑太太一日日渐大,服满后上学的上学、议亲的议亲,都要提前预备,大太太就越发忙了。偏她还想着大老爷的职司,丁忧后起复必得更上一步,为这个,往娘家那边奔走了也不知有多少次――却独独忘了先问一问大老爷。结果辛辛苦苦没落个好不说,险些坏了大老爷的前程,招来婆家娘家两头的骂。这当口坐胎,哪里还能得稳?好容易保到八个月生下来,竟比足月的还清秀整齐,这欢喜劲头还未得过,忽剌巴的就没了……太太你是不知道,大太太原本多刚硬强健的人哪,差不多一下子就垮了,站在院里,倘若没个人扶持,风吹吹也能倒的。这样的苦楚,就是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大太太能跨过去,实在不容易。”
听了这一番话,柴氏才终于明白,说:“原来如此。难怪她跟大表嫂这样亲厚。不止为同一个生日,更为着后头多少支持。”
廖嬷嬷道:“可不是?她两个同一天生日,这就先是缘分了。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大老爷跟大太太面都不乐意见,老太太调停了几次不成,两下僵住,谁都不知道怎样才好。结果到底还是常州那边来打破了局面,把大太太接去了外祖母家。大老爷至孝,总不能违了那边老太君的心意。再一个,当时望大太太也是才掉了个哥儿,身子都还没好利索,亲自坐了船、拿了老太君的信到南京来接;待回了常州,又是一直陪大太太散心游玩。”
柴氏闻言,直吓了一跳,捂住胸口,眼睛也瞪得老大,嘴里问:“那时候,表嫂竟然……”廖嬷嬷就点头,叹气道:“所以单这份心意,就不是寻常能比得上的。后来望老爷几次堵住大老爷劝和,又有那边老太君发话,大老爷跟大太太这才和好,慢慢地重新把日子过起来,终于有了今天这般模样。”于是看着柴氏,声音放得越发温缓,说:“所以太太这样的才是最好。年哥儿性子柔和,又重情念旧,再好相处不过的。太太只跟以往一样,每日里定定心心,也不必太在意家里头这些杂务,鸡零狗碎的小事体――毕竟夫妻相处,才是头一桩要紧的呢。把这个处置好了,其他再翻不出浪花星子的。”
听她说得真心,柴氏心里感动,就握了她的手,道:“妈妈是真心疼我,能这样教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妈妈只等着我的孝心罢。”
廖嬷嬷忙道:“年哥儿只不过当年吃我一口奶。太太这话,老婆子可实在当不起。只是在自家人眼里,总是望着老爷、太太好的。你们好,一家子就都好了。”
柴氏笑道:“妈妈不用多说了。我这里有数的。”一面就叫大丫鬟进屋来,拿包好的两个缎子、两支钗子给廖嬷嬷,说:“我前日倒腾衣服箱柜,箱底里翻出来的。我看式样不新鲜,颜色也老气,不想要了。妈妈若不嫌弃,拿回去或做铺盖,或裁鞋样罢。还有这两根钗子也是,我戴觉着笨重,倒是妈妈头发又多又好,插上或还稳当。”
廖嬷嬷忙谢了赏,接了东西慢慢出去了。这边柴氏换了一身衣服,吩咐只黄昏时分再让廖辅上来禀报一次诸事预备好歹进度,别的不许打扰,然后就往章太夫人院中去了。到时一看,果然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皆在,正看林黛玉及尚书府中众闺秀围着一口三尺径宽的扁圆青白瓷大缸,拿各色新折的花枝逗缸里成群的金色、红色、白色的金鱼儿来咬。柴氏忙止住众人行礼,笑道:“只管玩你们的。”又跟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见过,这才向座上坐下,看众人嬉闹说笑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