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上

才回到房中,就听外面一片声:“表少爷来了。”然后就隐约有章回的声音传进来。林黛玉自定了亲事,至今第四天,虽长辈都说不必拘束,然而与章回不过远远儿照过一面,又有下人递过两趟东西,两人并未再说过一句话。此刻猛然间人也不预先招呼一声,抬脚就来了,这黛玉顿时就羞臊起来,有心要躲,偏紫鹃又病着在后面,身边青禾、青苗几个虽伶俐,到底都不及她知情合意,只把眼睛看着黛玉等示下reads();。最后还是外屋的谈嬷嬷老成,眼看章回一路过来,黛玉这边却未出声,赶紧到外面阶上将人迎住,问章回好,又问章回打哪儿来,怎么过来的。

就听章回笑道:“我来看看林妹妹。妹妹今日身上可好?这会子是已经歇昼么?再就是前儿听说紫鹃姐姐病了,来问要不要紧。若有要用的药或东西,只管打发人往我那边去说。”

他这两句话的工夫,林黛玉也缓过神来,按住羞意,在里面扬声道:“表哥来了,请屋里坐。”这边白荑忙打起湘竹帘子,待章回进来,不必黛玉吩咐,青禾自去倒茶。

章回见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露在月白软纱中衣上头的一段脖颈晕红还未散尽,纵他是个守礼君子,神魂也由不得地一荡;再见她请自己坐,又亲手接了青禾端来的茶搁在自己手边,明明害羞得紧,面上却硬是做出一副大方从容模样,章回心里既觉新奇有趣,更有一股子止不住的甜蜜怜爱涌出来,直涌到嗓子眼里,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齁住了,于是接了茶、道了谢,一时竟无话可说。这林黛玉原度量着章回先开口,自己再接话,既不至于失礼,也免得显出生分,反而更添尴尬;偏章回不开口,只管呆呆相对出神,不过一会子工夫,就像是坐上了火炉针毡。黛玉心下正慌,忽而窗下哗啦一声水响,顿时唬得跳起身来。章回也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查看。

原来这声响却是来自窗下浅水缸里那只受伤的山龟,因要从近水的瓦片爬到垒起的石头上歇凉,为少了一只后足,行动不便,不知怎么就踩了一个空跌进水里,奇巧不巧地就摔成了个肚皮朝天。章回不禁笑叹道:“蠢材蠢材,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还得靠外力帮忙。”便替它翻过身来,还搁在石头顶上。一回头,黛玉正咬着帕子,一双清亮亮的眸子瞅着自己,眼神分明听懂了才刚一句的双关。两个人目光一对,章回噗嗤一声先笑出来,黛玉跟着也笑:一时生涩尽去,尴尬全消。黛玉便拿自己的绡帕子递给章回擦手。章回用了。青苗、白蒲随即端上净水与他洗手。一应收拾毕,两人才重新在厅上坐下,青禾又换了茶来。

章回这时才问:“先前在外头就问的,妹妹今日觉着可好?这两日事多,紫鹃姐姐又病了,妹妹越发要提防保养。关爷爷的药必得按时按顿吃,万不可轻忽。”

黛玉道:“我自吃了关爷爷的药,两三个月来,已觉强健多了。”

章回点头,道:“正该如此。然则夜里也要早些歇息,少些费心劳神。真有很要紧不决断的,或跟母亲说,或告诉我,必定有个效力。”

黛玉脸上就一红,微低了头,道:“表哥放心,我有数的。”忽而抬头一笑,道:“果然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烦劳表哥。紫鹃病了,虽不能说沉重危急,到底是个症候。我有心叫她家里人来看一趟。若能开怀,这病许就去得更快些。”

章回道:“这个容易。”又问:“妹妹还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我下午正要出去,到时一并捎回来。”

黛玉歪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等后面想到了,我再随时打发人告诉表哥。”

章回笑着应下,把茶吃了,便即告辞。黛玉送到门口,忽一眼瞥见什么,“咦”了一声。章回住了脚步,顺着她眼光看去,却是自己扇子上装艾叶香草的扇坠,五蝠连绵的绣面上挑出两根丝线,恰被斜透过来的阳光照见,因此晃眼。章回道:“想必是在花丛树枝之类地方不小心勾到了。”一边说,一边就将扇坠解了下来。

黛玉见他将扇坠揣到袖子里,便抬脚要走,连忙拦住,道:“表哥既出门,扇子这般光秃秃的,看着不成个模样。且站一站。”抬了头,张口就要喊紫鹃,没叫出口先反应过来,于是自己到妆台前,镜奁匣子里取出一个小荷包香袋儿,拿在手里走过来,将要递与章回,忽然心下一触,面上一红,不自觉又待把手缩回来。这边章回早看见这香囊乃是鲤鱼之形,正反成双,鱼嘴上龙须蜿蜒,十分的别致精巧,显然费了许多工夫。他心里欢喜,也不等黛玉真个缩手,臂膀一伸,先一步就把香袋儿拿在手里,又麻利利地缀到扇子上;缀好,举起来反复看,越看越爱,便向黛玉深深一揖,嘴里只笑道:“多谢妹妹。我便去了。”黛玉红着脸,目送他往院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