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笑道:“是我外祖那边的两个子侄。”章回与章程就上前,拜见贾赦、贾政。林如海在旁说了两人的名字、年纪、举业,道:“明春会试,都要下场一搏,是以舅父、表兄弟们托了带上京来。”又指着章回,向贾琏道:“在扬州时,大侄子和怀英就相识,我记得你两个还颇对路,说话行事相投。”
贾琏笑道:“正是姑父所说。只不过礼数未到,不好抢着上前说话。”这才走到章回身边,彼此见礼问候,章回又引见章程。
这边贾赦、贾政、林如海方坐着说话。不过是贾赦贾政再问一遍林如海先前之病,请的哪家看诊,吃的什么药,现今痊愈情形如何,叮嘱务必仔细保养。林如海问候荣府上下安好,二位舅兄职司如何,往来的亲眷故旧怎样;再三谢过数年收养黛玉之恩,问贾母康健,又请贾赦、贾政引去拜见贾母。
贾赦点头说正当如此,就请起身,自己亲为引路。旁边贾政因见到章回、章程两个,知道读书治学之家出身,就十分欢喜;又听说都已中举,上京赴试,更是高看一眼;何况早前就接到林如海书信,晓得章、林已经替两个小的定下,原是正经姻亲,心里头一发亲近起来。于是说道:“两位贤侄都不是外人,跟我等一同进去。”
章回、章程忙躬身行礼,口称“领命”,然后整顿衣袍,彼此检视形容,这才由贾琏引着跟随在后,一起往贾母院中去了。
却说贾母院里,此刻女眷云集,欢声笑语,极尽热闹。看官可知为何至此?一者,贾母素来最疼林黛玉,自那年接入荣府,就在贾母跟前,几年间起坐相随、朝夕不离,忽的一别数月,思念之情自不待言。此番黛玉随父回京,贾母本是当天就要接回荣府,也就是林如海约定次日再来,方才作罢。到这一天,天还未大亮就已醒来,再睡不着,起了身便眼巴巴只望着院门,又三番五次命人打探林姑爷林姑娘走到何处;待他父女到府,王熙凤亲自将黛玉接进来,祖孙相见,更是满腔欢喜化作一声“心肝肉儿”,搂着黛玉不肯放手,只叫黛玉与邢夫人、王夫人并薛姨妈见了礼,就让挨坐在自己身边说话。众人原都知道贾母偏疼外孙女,再见这一番情景,哪有不顺意奉承的?都来说笑凑趣,于是热闹。此其一。
二者,黛玉本性聪明伶俐,又是自小在这边,跟三春一起教养长大,又有李纨、凤姐日常照应看顾,薛宝钗不时会友作伴,青年姊妹之间原就投契,这番经月不见,一旦重逢,更觉情深谊厚。虽口中叙的不过是些温寒,讲的不过是些来去路程上的见闻,说的不过是些随父回京、林府中半日的家务琐事,然而细碎日常,益发显出亲密无隙。况她姊妹说话对答,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几个长辈坐在上面笑嘻嘻看,偏又有王熙凤这个口角爽利、能说会笑的,每拿住话头,穿针引线,原本只三分有趣的,到她嘴里就变成了十分,逗得无人不笑,一发开怀,热闹更甚。
一时前面报说:“大老爷、二老爷同着林姑爷等来请安。”黛玉连忙起身,侍立在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带着众闺秀到后面暂避。迎春、探春、惜春等久闻这位姑父大名,却都从未见过;虽说与林黛玉数年同住同行、一起长大,由其女可见其父,然而究竟不是看到的真人。此刻听见林如海来给贾母请安,不免都起了好奇之心。只是到底闺阁少女,不敢造次,跟着母婶坐在后面,目光斜移而已。唯有王熙凤,公然站在隔断的门槛子跟前,从珠帘缝隙里向外不住打量。
果然片刻就见林如海由贾赦、贾政引着进来。贾母自当日林如海授官盐政,携妻赴任辞行,此后虽书信节礼不断,算起来已有十数年未见。此时见林如海清隽温雅依旧,只是仕宦劳形,姿容不复少年;随即就勾起贾敏,想到爱女与他青春夫妻,恩爱和睦,偏生寿不永年,早早就撒手去了,一时心里就似一把钢针儿扎着搅动不停,酸痛得手死死摁住心口,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扑簌簌直落。这边林如海见着贾母,也想起亡妻,心中如何不感伤?跪下去叫一声“母亲”,再抬起脸来,也已经满面是泪,呜咽着再说不出话来。顿时吓得周围人一拥上去,扶贾母的扶贾母,搀林海的搀林海,说的说劝的劝,更一叠声催丫鬟媳妇取帕子打洗脸水来。这边王熙凤连忙掀帘子出去,代贾赦与林黛玉一起扶住贾母,一边连声劝慰,一边带着鸳鸯、琥珀与贾母收拾妆容衣服。贾赦这才回身,与贾政一起将林如海扶到椅子上坐了。旁边贾琏亲自接过面盆,端到林如海跟前来,章回绞了帕子,给林如海拭泪净面,又温言宽慰解释。
两厢这才略略止住。林如海方重新拜见贾母,坐下叙话,倾诉自己痛失贾敏之愧欠,又谢贾母养育黛玉之恩情。贾母搂着黛玉,又哭又笑道:“虽则去了,到底留下这么一个丫头,我看着她,就跟看着她母亲还在跟前一般,怎么不得宽慰?贤婿却是多少年一个人苦捱。我还要替她母亲谢你的情谊,你倒字字句句谢我。”说得又垂泪不已。
旁边王熙凤赶紧说道:“老太太别光顾着伤心。只想着林姑父现已是回到京里来,一家子不必分隔两地,从此骨肉团圆、时常相见,岂不是天大好事?原该高兴才是。”
贾母听说,果然高兴起来,笑道:“你这猴儿,只惦记我,连礼数都忘记了。跑出来可见过你林姑父不曾?”才跟林如海谢罪,指着王熙凤道:“这是琏小子家的,为的年纪小,冲撞冒失了一些,止孝心上头是极实诚的。姑父担待她一回吧。”
王熙凤忙过来跟林如海见礼。贾琏也在旁替她告罪。林如海笑道:“琏侄媳快快免礼。早听玉儿说,姐妹姑嫂当中,二嫂子最是爽快热络人,几年来蒙你多加照应扶持。”
王熙凤笑道:“我打头回见到妹妹,就喜欢得紧,只想着怎么疼她。何况又是至亲姐妹,扶持关照原是分内的。”
上面贾母就道:“琏儿媳妇待玉儿比旁人是好。”又说:“其实玉儿这样可人疼,家里没人不好的。”
林如海笑道:“正是这话。方才谢了老太太和两位舅兄,也该谢过舅嫂并玉儿姑嫂姊妹。”就请贾母请出邢、王并李纨等来,自己好行相谢。
贾母便命丫鬟到后面请邢夫人、王夫人,叫李纨、三春:“远来贵客,却是自家亲戚长辈,快快出来拜见。”于是出来给林如海见礼。见过,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在贾赦、贾政下手坐了。李纨仍带着三春避到后面。熙凤捧着茶盅茶盘站在贾母身后。
这时林如海方叫过章回、章程来给贾母行礼。众人听说是林如海表亲,更兼延陵文昭一脉,都多三分敬重。贾母亦事先得林如海书信,知道章回是嫡系玄孙,少年进学,被林如海取中。贾母虽有些失落初衷、不如意之处,然而如今亲眼见到章回行止大方,言语从容,萧肃清举,人品果然堪配黛玉,心中如何不替外孙女欢喜?旁边章程也是一派端庄老成,可见大家世族、门第学风。于是忙叫起身,又催取表礼,吩咐:“琏儿替我好生招呼管待。”贾琏连忙上前领命,陪着章回、章程外面用茶点说话去了不提。
这边林如海又与贾母说话。因邢夫人、王夫人在座,林如海说了两句,便起身告退。贾母自命贾赦、贾政相陪林如海,说:“中午在我这边摆家宴,庆祝一家团圆。下半日排一班小戏,晚上你们爷们儿再吃酒。”这几个遂告退出去。贾母又向邢夫人、王夫人说:“你们也家去散散,到时候换了衣服来。”
这边薛姨妈也带着薛宝钗要家去。贾母笑道:“今天姑爷来,多少年未曾见的,我眼睛就看不到旁人了。这边有一时不周到的,姨太太不要见怪,还要留下来一起吃酒热闹才好——这总是自家亲戚的情分。”薛姨妈见贾母说得恳切,倒不好再辞了。
贾母又向薛宝钗道:“你们姊妹们多日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说,只管去。珠儿媳妇、凤哥儿也一起去,你林妹妹带了许多东西给你们呢。”
王熙凤拍手笑道:“这敢情好。我正想着要寻一个什么话,好从老祖宗这里脱身,同林妹妹还有姊妹们玩耍分东西去呢。老祖宗竟先说了,可见洞明烛照,最能体下恤幼、慈爱怜人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一群姊妹妯娌闹哄哄往贾母旁边屋里去了。邢夫人自回家去。王夫人、薛姨妈两个同回。
这边王熙凤在房里同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薛宝钗说笑一阵,还走回贾母这边来。就见贾母换了衣裳,歪在榻上闭了眼睛养神,旁边鸳鸯拿美人捶在捶腿。凤姐上前笑道:“老祖宗累了?”
贾母见她来,笑着指着跟前绣墩子让坐,问:“你不看着你妹妹们,倒又跑到我跟前做什么?”
凤姐笑道:“我知道老祖宗心里欢喜,刚才当着外头人多,怕显得不庄重,又怕林妹妹害臊,强忍着不露出来。这会子他们都不在,老祖宗要笑要撒欢,想怎么来得,都只管做,我奉承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