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笑两句,鸳鸯亲手奉了茶给贾母并凤姐。贾母这才问凤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来,还说什么话?”
凤姐道:“说了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的饮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惯重口,不食辣,倒爱喝一口酸汤。我已经吩咐厨房预备整治了,等下就有菜单子送过来,还要劳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贾母笑道:“你妹妹是个心细的,跟你又好,才特意来告诉你。”想了一想,又说:“南边的人多喜欢吃糟味,记着备上,好下酒。”凤姐应了。
贾母又问会客处所,陈设布置之类。凤姐一一说了,种种料想周到,行事体面,听得贾母满心喜悦,十分称赞。凤姐道:“幸而老祖宗点头。昨儿家里讲起来,二爷还说我太巴结。平时几位舅太太家来,哪里有这个阵仗,也不怕别人打眼?意思是照着往常的比例来。但是我想头一条林姑父就是稀客贵客,老爷那里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自然比别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来,信上说那边也十分郑重。舅老太太更亲自问了林妹妹,好给咱们家几位姑娘预备见面礼。”
贾母听说,顿时吃了一惊,道:“这话果真?”急问凤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说。凤姐就把袖来的信呈上。贾母仔细看了,再三点头,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鸳鸯,吩咐:“开箱子把前头八锦阁新打的头面拿三套出来,再拿那两副赤金八宝镯子和一对刻绞丝纹的羊脂玉镯子来。”
一时就将东西拿来,凤姐忙帮着一件件奉到贾母跟前:头面乃是一样掐丝点翠蓝琉璃珠的,一样赤金红宝米粒珍珠的,一样金银丝编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样都是分心、挑心、花钿、满冠并一对掩鬓、一支大凤簪、一支草虫小簪、两对小插、一副耳坠、一副手镯的一整套。凤姐一边看,一边叹,道:“我可是开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这许多宝贝!”
贾母骂道:“当面扯谎——上次八锦阁的人不是你自家个儿亲自带进来的?这么会子工夫就倒给忘了?现发付出去多少样首饰,有项圈之类不光鲜的叫他们炸一炸的,也有嫌样式老旧不时兴的,索性让拆了珍珠宝石按时下样子新造的。这几样就是新造的。如今外头还常见着这样成套的上乘珠宝不成?”
凤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说怎么这几块大红宝石和祖母绿这么眼熟?原来在这边都见过。”一边说,一边又拿了那只衔珍珠偏头赤金大凤钗在贾母头边比划,只道:“这样整齐的莲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只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们年小福薄头颈弱,就戴在头上也再压不住。老祖宗的头怎么就长得这样好呢?可有什么诀窍没有?快告诉我,家去照着样子培养培养。”
说得贾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来,手指着凤姐只管颤个不住。好一阵方止,才道:“猴儿这下可猜错了!这些东西,我一个老货哪里还有脸戴?戴出去人家还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给你妹妹们预备的。我原想着过年时候再拿出来,如今有贵客至,索性先给了,叫她们整整齐齐打扮了,也好见人。”就叫鸳鸯,让把琉璃点翠的送给迎春,赤金红宝的送给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给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对赤金八宝镯给薛宝钗,一对羊脂绞丝镯给史湘云。鸳鸯笑应着带了人去了。
剩下一对赤金镯子,贾母指着向凤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劳碌一场,不嫌弃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没多的给你。”
凤姐赶紧上前,就把两个镯子一边一只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边的肉还不吃,我就真是个棒槌了。”站一站又说:“老祖宗这边可没别的吩咐了吧?若没有,我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会儿回想起来肉痛,不合一时大方撒出去这么多东西,就要往眼门前的人身上找补回来了。”
贾母笑得一发敞快,叫丫鬟们:“她说得对!快拉住了!剥了簪子项圈镯子,我们找补找补。”说得凤姐转身就跑。
满屋子丫鬟们会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着脸上来跟贾母说:“二奶奶真个小气,听见老太太要拿她找补,脚底下生了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再追不着。不如就罢了,饶她去罢!”
贾母骂道:“你们也是吃里扒外,平日里常得她好处,这时就来帮忙!”不过假意恼怒,玩笑而已。只是贾母到底年纪大的人,开怀乐了一场,事后就觉倦乏起来。琥珀等丫鬟忙服侍着吃了一回茶,扶到后面房里歇息去了。
这边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收到贾母所送首饰,无不欢欣雀跃。各人自家妆饰,又挑衣服搭配一遍,这才纷纷过来贾母上房道谢。薛姨妈更亲带着宝钗进来,笑道:“老太太疼惜孙儿女,连带上我们,也不论破不破费。”
贾母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况我最爱宝丫头和平稳重,是她姊妹们都不能及。”招呼宝钗在身边坐下说话。
这边湘云就扑在贾母怀里,从袖里伸长了手给她看。贾母见那两个腕子上各套三只玉镯,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绿、芙蓉冻粉、羊脂如腻,衬着一双藕臂越发雪白晶莹,笑道:“这样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两匹颜色鲜亮的薄的宫纱做了罩衣袄儿配着穿,就更好看。”
一时王夫人叫李纨扶着手走进来,说:“老太太慈爱,又给孙女儿们好东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尽心意。都说过两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几件褂子,就拿过来,给她们避雪穿。”
贾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错,你做太太的也不错。”
娘女几个坐下说笑一阵,那边邢夫人也听闻了信息,赶过来赔笑道:“明天林姑老爷和那边舅老太太来,姑娘们都头一次见远客,我做大娘的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几件不入眼的东西,平时戴着顽罢了。”乃是精致宫绦、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谢过,各领一件便是。
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
姊妹几个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来,老爷打发来叫去了。”
贾母点点头,方欲说话,有人回说:“琏二爷过来了。”众姊妹就回避了。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时贾琏进来,向贾母叩头,又向三人请了安,方说:“老爷让我进来禀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并章家二老太爷一家过府,先在荣禧堂会客,再到这边见礼。老爷现已请了学里的太爷过来。大老爷、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孙儿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车轿过来。”
贾母点头,问:“宝玉怎么说?”
贾琏回道:“老爷吩咐在外书房相陪。”顿一顿,又道:“明日林姑父那边共四位表兄弟过来。老爷让宝兄弟预备两篇得意的功课,明日拿给林姑父与章家兄弟们瞧,说是今天就不过来老太太这边了。”
贾母就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爷请他们给宝玉指点切磋,正该是这个道理呢。”就唤人来:“吩咐厨房,就说我的话,多送一份参茶并点心到书房。”又叮嘱贾琏:“告诉你老爷,明日客来还有事忙,今夜不可太过劳乏,还要早些歇息方佳。”
贾琏应了,见贾母并无多的吩咐,这才告辞去了。贾母等自说话玩笑。并不赘述。
如今转过来说贾宝玉。却说那日林如海携黛玉拜见外祖母,宝玉因秦钟之事,早起出门,事毕回转,早已错过迎接。他不过在贾母跟前见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贾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说话。虽是年轻人默契相投,倾盖如故,但念及与黛玉半载相别,不能倾诉慰问,也是抓心挠肺,十分难捱。
偏偏贾政见了章回这等青年举子,喜爱羡慕,就对自家恼恨起来,与王夫人两个一起,立逼着宝玉用功。宝玉虽借着孝顺贾母,推脱逃避、减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贾政操心省亲别院、对他不管不问时轻松自在;又有心出门,径上林府拜见姑父,奈何贾政只盯紧了他读书,外面凡事皆吩咐贾琏,并不使他知道。于是日子一发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时也随从过来,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只盯着西洋钟时刻指针一顿一顿地过,就身子拘在贾政书房里,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学问见识,指点自家儿孙功课,拨去茅塞,使得开蒙启智,文章焕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孙,只宝玉最有天赋,又有诗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历练,现逼几篇好辞佳作出来,拿给林如海,既师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颜面。哪里想到宝玉在书房圈了几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却是连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来。贾政气得要打,又怕贾母、王夫人阻拦,也怕打重了不好见人,只好厉声严词,教训两顿作罢。
恰这日林如海送信来,说章霂、陈氏等作客之事,顺便就提到指点宝玉、贾兰等事:“不必多备功课。只令选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为最佳之诗、文各一篇,他人评点最佳之诗、文各一篇。观之足以。”贾政于是急命人叫宝玉,吩咐:“就在书房,细细斟酌回想,默写出来我看。”
这宝玉原是听说林黛玉遣了紫鹃过来,与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会。哪想到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就有贾政命人来传。他又不敢违抗,一步一挨到了贾政书房。听说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又纠结起来:诗词易得,文章做的却少。况且常日最恨时文八股,不过学里布置时做一两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虽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总数还是有限,二者纵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气狂妄,又如何敢拿给贾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妆饰,其中苦恼自不待言。
——他却不知道这原是章回一句提议:因林如海问起对贾家人观感,宝玉、贾环、贾兰等人性情学问,章回略说了那几个两句,就说宝玉:“年纪虽小,难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陈规旧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该细查学问根基,了解日常读书的偏重才是。”这正是章家历来“人各有异,因材施教,顺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宝玉这一个嫡子,岳母又素来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点拨,故而特地在信中与贾政说明。总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宝玉有严父约束看管,半点顺心不得了。
这宝玉到底不比其他无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这日近晚饭时,四篇诗文皆得了;认真誊抄清楚,恭恭敬敬递与贾政。贾政拿来看时,先见一笔小楷,字法学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跹,细品则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气;再看篇章内容,轻灵脱俗,摇曳成文,虽有些用典生疏、见识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韵。贾政就忍不住点头。忽一眼瞥见宝玉窥头探眼,神舒气松,贾政猛地沉下脸来,骂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见你有过这样的文章!定是从哪里抄来,敢在我这里弄鬼!”
吓得宝玉双腿一软跪下,直道:“再不敢这样!实是儿子用以前功课修改的,并非别处抄来!”赶紧说出原文是哪一篇,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说完伏在地下,颤着声说:“求老爷明见。”
贾政听宝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时想岔,看他吓得这样,心里也懊悔起来,软了声叫宝玉起来。宝玉站起来,兀自不敢抬头。贾政见他垂头搭脑,再无平日意气,一时又恼火起来,骂道:“纵是原有的文章诗词,如今不过一日,能改进到这样,可见是平时不用功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