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酒肆中,有人好奇地说道:“听说今天韩国的那个什么公子非入秦,大王竟要以国士之礼相待?”
“可不,阵仗不小,听说因为廷尉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派廷尉亲自去宫门口迎接的,还允许坐安车直接入宫,这时候怕已经快进宫了罢。”
数年不见,李斯看着师弟韩非站在宫门口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记得那时候师弟立志强韩,是何等意气风发,与自己拜别前,还相互有过约定,既各事一方,且看十年后如何。
不想十年之期未至,分别不过数年,他身上所有的棱角磨平,竟炼成了这般沉稳的性子。
韩非抬手欠身长揖:“暌违数年,师兄……风……风采依旧。”
李斯默不作声地托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顿一顿才抓着他的手腕道:“车上再叙。”
这一下抓得很稳当,也很慎重,韩非有些忡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知道师兄寡言少语,韩非坐上马车便先一步开了口:“听……听闻老师他……师兄可……可……曾去灵前……祭拜?”
这些年韩非最挂念的就是老师荀卿,可惜囚困韩国,数次想要入楚探望都无果而终,直到上月多方辗转,才得知老师故去,心中悲痛不已。却不知后事料理得如何,故才有此一问。
李斯摇摇头,凝重地说道:“我也是近日才得知的消息。”
说完他瞧见韩非面露失望之色,这才想起他定是不清楚才打听的,复又解释道:“老师的后事皆由小师弟料理,他如今也在秦国,想知道什么你亲自问他最好,届时给你引荐。”
别时容易会日难,李斯和韩非都没有料到,那时在稷下学宫与老师分开竟是永别,之后一个困守韩国发奋着述,一个入秦在宦海沉浮,竟连陵前祭拜也成了奢望。
师兄弟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不多时就到了鱼池台。
赵政即位以来,一直以身作则尚简节用,所以这些年王宫里极少安排宫宴。今日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他突然兴起,打算在窝冬前请大家好生聚上一聚,便请了好些个股肱大臣一起来凑凑热闹,韩非来正好赶上。
“先生入秦,寡人未能敛衽相迎,惭愧之至。”赵政刚在三公处敬了一圈酒回来,正打算往九卿处走,远远瞧见李斯带着他进来,立即离座相迎。
韩非进来时远远就见他一身玄色织锦常服立于群臣间,不着朝服,不戴冕冠,除去腰间一枚配玄色绦带的玄鸟白玉佩显示着他尊崇的地位再无多余配饰。然而这样干练的装束放到他的身上,却沉淀出浑然天成的古厚浓重,望之依旧巍然而神穆,不失半点人君风范。待他主动迎过来,近观更是觉心折不已。
人说秦王能恭敬下人,礼贤下士果然不假。
恍然间韩非想起多年前见到他那个王侄的景象,除去秀而不实,再找不出任何形容他的词来。韩非不禁有些唏嘘,纵然韩国这些年没少在秦国这里吃苦,但身为韩公子的他见着这个秦王,却还是忍不住由衷地赞一声好。
若是韩国也有这样的君王……
被师兄李斯推了一把,韩非方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没行礼,倒让人家做秦王的先拜了一拜,十分歉疚,忙肃了神色振袖道:“韩非……见……见过秦王。”
赵政耐心地等着韩非话说,不因他说话口吃有半点轻视,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把他扶起来。若是尉缭李斯他们赵政一定不等他们行完礼就会直接道一句“免礼”,只是韩非说话异于常人,直接打断恐让他尴尬,这才一反常态等他把话说完,把礼行完。
韩非不知道他的习惯,尚还没发现这个小细节。倒是一旁的李斯眼明心细,联系到师弟在韩国的遭遇,心中感慨万千。尤其是暗暗庆幸自己得到这样的君王赏识,有机会一展此生抱负。
“今日先生算是赶巧,这宫宴倒似为你洗尘一般,里面请。”赵政亲自引他走到最右上的位置坐下,又向众臣作了一番介绍。念着韩非口齿不便,赵政尽量为他挡去多余的交谈。
他先天口吃,说话极慢,某些地方吐字艰难更是一字一顿,但他并不因此自怨自艾,说话口吃配上大方雍容的名士风度,仅仅几句寒暄也给众人留下一种“此人心志极坚”的好印象。
安顿好他,赵政方才折回自己的座位上,见人齐了,拍拍手示意乐师们可以开始奏乐。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三声大鼓鸣响过后,钟罄声悠然而来,旷远悠长的引子飘然入耳,引子奏毕丝竹管弦之声层层而起,逐渐汇成一首盛大的宫廷乐章,乐声直随青云而上,震彻九天。
韩非看着席间君臣相得,觥筹交错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依稀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在韩国参与过这样的宴会,只是表面上也是如此热闹,其实细细想来,都忙着勾心斗角,为君者时时监视着臣,为臣者时时警惕着君,酒不能尽酣,饭不能尽饱,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