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析:女孩子要是当上兵,就成了国家的宝贝,跟男孩当兵不一样。留队的可能性占比百分之八十以上,何况像巧玲这样的优秀女青年;从另一层面,就算退役,也不可能回高家村了,地方上会因为她服役的履历,安排上更好的工作,她吃上了商品粮,怎么还会看上高加林。到时候,她就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城里的达官贵人,会把她家门槛踢破,还有高加林什么事儿。这些他都明白。
见劝不过他,老师们在叹息之余都觉得他魔怔了。傻吧,哪有鼓励女朋友去报名参军的道理。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年纪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高加林觉得,他接纳亚萍的爱无可厚非,何况他们本身就是恋人。他对巧玲没有负罪感,虽然他承诺等她三年,并非他言而无信。他并不是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他不敢接受亚萍的爱,原因还是在于他自身,他突然有些害怕城市。
是啊!这个年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场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痛楚。不就是他一心想要进城,好高骛远导致的。多么疼的领悟啊!
他向往的大城市,从他高考落榜的时候,就与他失之交臂,跟他的生活毫无关联了,他有什么资本拼命往里挤。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高楼、霓虹、快节奏,青春、朝气,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真那么好?可也有圪蹴在街道两边揽工的穷苦农民。他昙花一现的青春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他去省城培训的一个月里,看到了城市人的生活百态。那时候,因为一心想着跟亚萍去南京,所以,他会不自觉地把省城跟想象中的南京对比。南京是沿海城市,开放得早,人民的生活,应该比内地富足吧!
而省城西安,华夏民族的摇篮,名义上:十三朝古都,地处中原。可是,除了城市圈,周边,还是太过贫穷。地域上的限制,工业没法发展。不像沿海,可以通过海上运输,走在历史发展的前沿。
这个世间,哪里都有疾苦。谁说那些城市中心的小商小贩,街头揽工的庄稼汉,又没有过满腔热血、豪情壮志的青春,都是生活,把他们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高加林的人生,绝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洒脱,他是一个连进城卖馍都张不开嘴的人。有时,他挺羡慕他们。或许,他们可以活得卑微,为了点分粒的小生意绞尽脑汁;又极易满足,一点点毛利就能使他们高兴上半天。但是,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本领,他高加林绝没有。
以前,他是通过自己的眼光看别人的生活,现在,他是通过别人的人生来照见自己。他在内心里默问自己,把自己放入他们的潮流,他能否坚持与他们一同生活,为了生存问题而低声下气,放低自己高昂的头颅,答案是否定的,他觉得自尊心一刻都受不了。
那么南京,你能接纳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高加林吗?
当然,无论怎样,高加林的生活不至于降低到这样的层次,他是一个别人眼中的“文化人”,这个世间有一种固化思维,就是“文化人”就一定比普通劳动者更有办法,更有资格过上好的生活。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种游离于边缘的,不被城市认可的“文化”,高不成低不就,实际上,还不如普通劳动者懂得生存。
城市的温度,只提供给那些通过全日制学习,领到了城市“敲门砖”的人,对于像他这种后天弥补的,永远都不会接纳。亚萍所谓的临时编辑,说到底也就是一临时工。跟马占胜、高明楼他们通过“开后门”为他引荐的工作,性质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人家还不是需要的时候用你,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一脚踢开。
他真的害怕,他不能给亚萍任何保障,他怕辜负了她的期望价值。
抛开爱情,他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他学不会对人俯首称臣,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像老景那么惜才。他不敢去赌,那是南京,不是他自己家乡的小县城。他做不到为了爱情而降低自己卑微而可怜的自尊,只能负了亚萍。
事实明摆着,他不会再选择亚萍。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又让她死心。
当一切都明确了,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亚萍是懂道理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处境。
他伏案疾笔,给亚萍写了一封长信。他将城市对他这类已经被高考拒之门外的人的“冷漠”行为做了一番透彻而详细的分析。如果选择进城,他赌不起。他的“害怕”是有根源的,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同时,他也将他和巧玲的关系向亚萍毫无保留地表达清楚,他还告诉她想通过叔父的关系去新疆发展的想法,这些,跟巧玲无关,他想,她会明白他的用意。
高加林是坦诚的。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可是,命运将他划归为大地的孩子,离开土地,他就是无根的树苗,他会因此而枯死。他不像亚萍,她革命的父亲已经替她在城市把根须扎牢实了。他选择新疆,其实也是在经历一场像亚萍父亲那样的革命,这样,他的后代才不会像他一样,为了理想而四处奔波。
信写完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走出窑洞,来到了自家硷畔上。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天空,将银辉洒遍大地山川。村口的马路上,三三两两行走着纳凉散步的人。
节令进入芒种,可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今年立春早,再加上闰四月。按往年算,已经是农历六月初了。
田野里,飘来阵阵庄稼和瓜果的香气。人陶醉在大自然中,什么烦恼苦闷都随风而逝了。
高加林从未有过的放松。他从卧室拿来许久不动的笛子,加入到散步的人群。
高家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悠扬的笛声了,很快,高加林身边聚集满一群少男少女,他们簇拥着他,边吹笛边唱着信天游,往大马河桥上走去。
老牛山顶,几颗星星拼命地眨着眼睛,努力挤出云层,仿佛也被这群青年和少年感染到了。
大马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悄没声息。再过一个来月,雷雨季节,真正属于它咆哮的节令才会来临。
田野深处,已经迎来了各种昆虫的鸣叫之声。还在早期,断断续续,组不成华美的乐章。不过,似乎也被高加林的笛声感染了,不时地发出几声合奏。
田园的喧嚣,喧闹却又静谧。它不像城市那么嘈杂,车水马龙,喇叭轰鸣。
路上,不时碰到走村窜寨勾搭小姑娘的年青人,也是三三两两,手上拿着二胡、笛子、三弦、口琴,边走边卖弄。还唱着骚情的信天游曲调。
荷尔蒙高涨的季节,家里的长辈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