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却是谢楷。章回被兜头撞了,正要发作,见了是他,顿时转怒为喜,忙携了手笑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回南京来的?悄悄的也不先与我说。”一边说,一边就对着谢楷上下打量起来。
这边谢楷原是来寻他的,好友相见正当欢喜,但被这么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心里不由得发毛,嚷道:“你看什么?”
章回道:“我看启庄气色面相,此番寻来,必定有要事求我。”说得谢楷顿时大惊,面上变色,正待发声,就听章回又慢悠悠续道:“不然,这般的步步盯梢,总不能真是如俗话说的那样,举动都应在了属相。”
谢楷一愣,随即恍然,怒道:“好你个章怀英,骂我是跟尾狗么?”只一句话出口,便知中计。果然见章回并左右周围无不大笑。谢楷自己也笑起来,提了拳头在他肩上捶一下,道:“又让你讨了我的便宜去——明明是个口齿刁滑不饶人的,怎么旁人都只看你忠厚呢?”
两人笑闹一番,方才重新见礼。章回就让往屋里吃茶。谢楷忙拦住,道:“到了山中,哪里还有头上瓦片盖着、四周泥灰围着的道理?你这院后头门出去几步就是半山凉亭,自然要往那里去的。”
章回道:“我才外头兜了一圈来,如今只想屋里坐着歇脚。”
谢楷瞪眼道:“当面扯谎!你要真想在屋里,才刚怎么跟我在门口撞上?快老实跟我走去。也别扯歇不歇脚的话,我记得那边有个石桌子颇大,漫说坐着不爽,直躺上头也无妨。反正周围也尽是竹子,就旁的人撞见了,一样都有说辞。”
章回道:“这算什么说辞?好好的书生学子,偏学隐士做派,让书院里老师们听见,还不得立时翻天?你又来算计我,难道外头还伏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作势探头向院外看。
谢楷被逗得笑起来,叹气道:“怀英还想找个甚——知道你机敏,哪里就能算计得着了。我不过试试运气,结果到底没成。”
章回不去理他话,扬声叫过书童周万来,吩咐说:“着几个人去把半山亭里头石桌和石墩子撤开,拿一张藤榻、一领簟子铺了,再沏一壶茶,一道儿拿过去。”
谢楷忙道:“不必你沏,一会儿只拿了茶炉茶器,并满满一桶新汲的山泉水来。”见章回面色古怪,笑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所谓市井俗话,多少都有一分道理在。譬如此刻,若非一桶,怎么够怀英解渴?”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
章回方才省得,只因自己先前打趣了谢楷一句,这时就被逮住机会,拿自己属相反击了回来,果然是其人其性,口齿锋芒,半点不肯输人的,然而也知他素来如此,不以为意。反倒是看一番说笑后,谢楷眉眼间兀自一两分郁色隐现,虽好友重逢、笑闹欣悦亦不能尽掩,心想方才自己随口的说笑,怕竟是一语成谶,不由得就沉静起来。于是转头催促童仆,命速将一应坐卧并茶器送去亭中预备妥当,自己则携着谢楷的手慢慢向半山亭行去。
却说这半山亭是建在山腰一处耸出的山岩之上,一面倚山,三面凌空,上有松藤嶕峣盘踞,下有溪涧宛约葱茏,松拂云气,竹和山岚,虽非高绝险僻,却也肃爽出尘。两人既至亭中,先观取一番山色,随即煎水烹茶,香气蒸腾,沁入肺腑,神气更为之一清。谢楷因是赞道:“好茶,值当我一趟跑来。”
章回道:“你来总不见得专为这一口茶。且说有什么事故。上旬在扬州时,你还说怕得到秋末才得再见,怎么突然返回?”
谢楷见他神情关切,心下感激,笑道:“其实算是好事。我大嫂子诊出身孕。家里大老爷十分欢喜看重,大太太便写了信到扬州,一定要接来南京家里。且月末就是母亲的寿辰,我大堂兄于是教我一路护送回宁。”
章回恍然,想到谢楷堂兄谢极今年而立过半,膝下虽有一儿三女,尚无嫡子降生。此刻妻子沈氏有孕,必然郑重,而扬州并无亲近长辈,自是要送回金陵谢氏本家安养的。因笑道:“果然要为运枢兄贺喜。今儿正好观音得道日,想来定也是额外多奉了一炷香?”
谢楷道:“何止一炷?原本就定了今日礼佛,从大老爷大太太往下,家里凡能来的都来了。既都到了地头上,谁还节省这顺手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