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洪氏就满口不住赞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侠肝义胆,英雄豪杰!且不说是个十几、二十岁妙龄的姑娘家,就是青壮男子,当着这等凶险危急,敢不缩头藏尾,还拔刀相助又能有几个?赵子龙一身是胆,长坂坡上救的也是小主人,又怎么及得上是为陌生人出手?我们能与这样的人物同生在一个青天底下,真是老天爷给的幸运,这一辈子也都有了光彩!”又问章回:“这姑娘到底怎么个出身来路,竟有这样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功身手?”
章回答道:“听坦之说,他这位表妹昔日年幼之时,因同胞亲生的兄弟姊妹众多,父母照应起来难得周全,而堂伯父堂伯母膝下却多年空虚无人,故而常被带在跟前教养。寿家原是诸暨大族、书香世家,她曾祖、祖父都是大儒,父亲也专心治学;但曾伯祖、伯祖科举出身后,却都是以文官兼知武备的。这位堂伯父更是精擅刀枪骑射,中举之后便直赴边关,投军从戎,因在西凉垦边屯田、缉私捕盗颇有成效,朝廷特旨嘉奖,然后转任云南永昌府保山县。寿小姐幼时多在堂伯父堂伯母跟前,于是针黹女红之外,更随伯父及族兄弟们习武。没想到她又正好有这一项天赋长才,这一学却是了不得了――她那些兄弟们固然用功,终究只得了些花拳绣腿,不过装点装点门面,强身健体而已;唯独她窥见了真正门道,学成一身杀敌破阵的惊人武艺,绝不是寻常可比。”
洪氏点头道:“明白了,这就和老太太当初家里是一样的。只是老太太不爱那些,就算祖父逼着学弓马骑射,不过随意应付了事。这寿家姑娘倒恰好是真喜欢,扎扎实实学起来,没想到竟然因此救了咱们家阿大reads();。”忽然又想到一事,笑道:“阿大也是自己出过门、见过世面的,怎么这次竟这么眼拙,同行一路,就看不出人家是个姑娘?粗心大意到这个份上,也是真亏了他的!”
章回道:“母亲还记得我先前说的?寿小姐为的行路方便,这才女扮男装,怕被人看出破绽,故意装作孤僻木讷,凡事尽量都由表兄姜坦之出面对答支应,自己绝少与人言谈来往。阿大虽然天生热肠,对谁都一副关怀热络,但她有意驱赶回避,就再想亲近也是有限的。再一个,这寿小姐身高比阿大还高了寸许;扮了男装又像模像样,任人见了,只当是颀长高挑的英俊少年郎,谁能想到原是闺阁女儿假扮?阿大又是个率直坦荡的,经历见识的人物事情虽然不少,没一个额外的机缘提醒,怎么会往这样偏僻奇异的思想路数上头奔去?于是同行了十来日,硬是没认出是女子,直到寿小姐中了箭支撑不住昏倒,他心急人家伤势,忙着就要亲自查看,结果当时就被坦之一拳砸在脸面上,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凶他白生了一双眼睛,偏偏只会用来出气。后来知道了缘故,阿大也不恼了,也不怪罪坦之,只是想来想去,到底满肚子的委屈――母亲是没看到阿大信里头的话,‘伊高长尤甚于我,岂意非男子耶?’简直是跳着脚、举着手、扯开了嗓门在嚷嚷,死命都要给自己的眼力正名呢!”
章回说得有趣,众人听得早是忍俊不禁,待到这一句,一发把洪大形容描绘得活灵活现,再忍不住,当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洪氏更不住地捶腿,拍着桌子笑道:“这个阿大,真个没心眼孩子!不过就是个子高些,就不辨男女,生生闹成个‘灯下黑’,还想说自己没白生一双眼睛呢?”
章回笑道:“母亲只管这么说他,然而依我看,阿大却是真个有眼力的――要不然,怎么会就此看上寿小姐,一心一意要娶她为妻呢?”
洪氏忙说:“是了是了。我们只管说笑,倒把这件正经事情给丢边上了。刚刚大爷是怎么说来着?阿大写信来,请我们帮忙,是怕寿家门楣高不肯许婚,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不妥当?”说着去看章望。
章望跟她互相看一眼,又去看章回。章回得他示意,于是说道:“别的倒也还不及问,阿大信上也没多说。只是他情之所钟,忍不住就将心思托给姜坦之,硬逼着代为转达。却没想到寿小姐一口拒绝,说他不过一时迷惑,神魂震荡下,把报恩之心混成了爱慕之意;待时过境迁,就知道真心实情并非此刻所想。更何况她救人原不是图人报答――生死大恩,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报答?声张正道、见义勇为,才是君子贤能应当固执。所以她也不要阿大的感激报答,也不应阿大的爱恋思慕,更不许他的问礼求亲。”
洪氏一边听章回说话,一边慢慢点头,连称“奇异”。因道:“女子在世原本不易,这寿家姑娘而今有这么一番经历,想也知道将来艰难;阿大钟情求娶,原是一条最便宜的出路,竟然能秉持着无私,干脆利落地拒绝――这样不肯挟恩求报,又有这等眼界见地,可见必然是个知书贤德、通情达理的。且最难得的就是这半点不受俗套拘泥,光明磊落,英隽超逸。”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起来,道:“阿大今年不过十九岁,算来还在爱美好色的年纪。偏在选媳妇上头就有这样的眼光,竟然一下子就看准了,果然我不该说他眼拙的。”问章望、章由、范舒雯自己说的可是。众人自然都笑着说“不错”。洪氏遂向章回道:“只是寿姑娘不应允,你阿大表哥要着急了。”
章回道:“母亲说得可不正是?寿小姐磊落无私,句句在理。可怜阿大满腔热情,被一桶冷水浇了个冰凉冻透,什么话都堵在了喉咙口,说不出讲不明,恨不得剖出心来给人看。实在没个捉拿,心急上火之间,就勾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桩来,想着不管其他,先捉着家里长辈这边定准了亲事,哪怕一时委屈了寿小姐,等回过头来,到底能够天长地久慢慢表白印证自己那片真心。”
洪氏听了,略呆一呆,随即就醒过味儿来,笑道:“好个阿大,好个没捉拿乱投医的。只是这主意虽馊,仔细想起来,却是个真正能有效的。虽说一时半刻不免委屈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但常言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后头到底有个长久的证明在。”说着转向章望,道:“难得阿大一番经历。且这样的女子,我们家既然有大机缘遇上,怎么能够随它错过?就是不知道这寿家到底是怎么样个门第。贸贸然上门提亲,总得寻个穿针引线,有个关联说法。那姜举子姜坦之跟回儿是好友至交,本也不错reads();。只是几个都是平辈,有些话到底不好开口。”
章望笑道:“大奶奶别着急。刚刚我头一句话就说了,阿大看上的这寿雁娘乃是寿芩寿广兰的女儿;寿芩的堂姐,嫁的恰正是南京忠献伯府,大阿哥的岳家――虽说转折两道,到底算不上太远,就没有回儿跟姜坦之几年来的私交厚谊,咱们跟诸暨寿家也套得上一句‘联络有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