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下

寿琳扶着她的手,心里又是可怜,又是恼恨,实在忍不住,啐她一口,怒道:“你也知道慈母败儿!你还替他遮掩!满嘴里说的都是借口的话,什么‘早就有自己的心思’,纯是放屁!――你们两家是六月中的时候才商量定亲,他七月初头上就留下书信出走,特意跟莺娘道别的时候给抓住,这才告诉两边长辈说他们两个两三年前就彼此有意。可是两三年前,他白瀚冰在何处?莺娘当然是在这边家里,哪里也出不去。可他白瀚冰早就进学,又是打着游学的旗号,伴着一帮子同学的狐朋狗友到处地乱走,这一年里头,在诸暨的时候能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头,来外祖母这边家里能有几天?这几天里头,跟表姐表妹又能混顽在一起几个时辰?这就情深意厚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一个出逃,另一个就能给妥妥当当准备财物东西?就算他们是跟话本戏文里那样一见钟情彼此相许,可是这一回,逃也逃了,抓也抓了,闹也闹了,亲事也顺着他的意思定了……还没上一个月时间,他白瀚冰离了家,到了杭州,就有心情挥金如土,跟人争抢歌女粉头了?这就是他说的,跟表妹倾心相许,宁死也要成婚成双?”说到这里,忍不住摔了寿萝的手,坐在座上不住地喘气。好半晌,才摇着头道:“这样真心真意的好女婿,白送也不要……不行,这事老太太必不能答应。四爷爷、十一叔,还有三弟,你们都是雁娘莺娘的长辈,寿家的女儿做亲,你们怎么说?”

她这样明明白白,无弯不折地径直问出了,厅上坐的寿鉴安、寿银国以及寿苕就多少不好答了。三人相互望了几望,彼此丢了些眼色,寿鉴安、寿银国就有些踌躇的神情出来,寿苕更是将杯子拿在手里,几次抬起来又放下。旁边寿芩看在眼里,到底忍耐不住,说道:“大姐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件亲事原是两家都愿意的。瀚哥儿虽然荒唐胡闹了些,毕竟还是小孩子,又是我们自家亲戚从小看着长大的,本性禀赋都知道,就算真有一样两样不好,自家人也好包涵,耐着心慢慢教导就是……”

寿琳听他说话,就觉得心头一把火直烧起来,嘴里却淡淡地道:“耐着心慢慢教导?好哇,你倒是大方、宽容……果然是好舅舅,什么事情都能包涵!只是你这个大方宽容,是真心包涵混账外甥,还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晓得乌鸦落到黑猪背,一样的货色谁也别指点谁?能含糊就含糊过去,了断了这笔才是要紧!”

寿芩被噎得无话可答,脸上一阵阵发白发青。旁边乔氏忍不住道:“大姐姐是长辈,但这说话也不能太随意。什么乌鸦黑猪,什么一样货色?到底是娘家,大家彼此留着些体面才好。”

寿琳冷笑道:“体面?你还有脸跟我说什么体面?难道不是你第一个把寿家的体面都踩在了脚底?白瀚冰是不好,你养的寿莺娘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别招我一件件都说出来!”

乔氏也怒道:“我敬你是大姐,一直忍着不说,可你也别太过分!出嫁的女儿倒管起娘家的事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是了,我知道的,我出身低、没进学,嫁妆也比不得旁人,入不了大姐的眼,也入不了老太太的眼,家里凡事再没一件做得好的,还要烦婆婆请了大姑姐来教训!只是,我们姑嫂婆媳之间的事情,原不该扯上小辈儿。雁娘莺娘都是大姐姐的侄女,就算雁娘不是我教养的,是大嫂子教养的,堂弟媳比不得亲弟媳,大姐姐格外偏爱雁娘些,可也不该处处针对莺娘。她一个小姑娘,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吃得住姑妈这么说话!”

寿琳听她这话,本来压着的火一下子腾起来,起身两步到她跟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眼睛被屎糊了的蠢货reads();!亏你做了二十几年的当家太太,就这么一番话,牵三绊四、狗屁不通,明明自己不好,还要倒打一耙!难怪养出个面甜心苦、无耻奸猾,连亲姐姐的夫婿都处心积虑算计了硬抢过去的主儿来,寿家几百年的清白名声都被你娘女两个糟蹋净了!”

说得乔氏轰的站起来,一把拨开她的手,直接喊名字道:“寿琳,你胡嚼什么?什么硬抢夫婿?谁抢了――”

话未说完,这边早被寿芩赶上去拽开来,寿苕的妻室赵氏也赶紧上来站到乔氏身前,把她跟寿琳两个隔开。一边扭着乔氏手臂一边说:“二太太一时急糊涂了,痰迷了心,快这边坐了消气!”又凑了她耳朵,低声喝她,道:“真跟姑太太动手,老太太还有族老们都看着呢,你还要命不要?”

乔氏兀自不服,直嚷:“就算她是姑太太,也不能信口胡扯,污蔑小辈!话都给她说了,教莺娘怎么做人?”

寿琳再忍不住,随手抓了个茶杯在桌上一摔,骂道:“我胡扯?我污蔑小辈?寿乔氏你给我听着,别以为天底下人都一样,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拿住了别人把柄就肆无忌惮!你那点算计,只好糊弄老二,想糊弄我?做梦!”一转头,看见寿鉴安、寿银国都坐得端端正正,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寿苕年轻,面上明明白白流露出心思来。寿琳冷笑一声,转回自己座上坐好,道:“白瀚冰和莺娘这桩亲事不好,不光是白瀚冰,莺娘自己也不干净――你们都当他两个早有私情,却不知道根本都没影子的事!白姑爷和姑太太选了雁娘,白瀚冰自己是不乐意,可没有人调唆推了一把,怎么就忽剌巴地冒出个逃家的主意来?前头我就说了,他几年在外,在外祖母家这边的时日加起来统共才几天,就算跟哪个表姐表妹有私情,也不至于到非她不可,不能成婚就同生共死的地步。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写了这么一封信,信里跟他说‘父母之爱子,但使作出决意形状,必定不忍逼迫’!当时哄得高高兴兴,全力施为。是呢,一个水深不足三尺的荷花池子,一把没开刃连皮都割不破的装饰门面的宝剑,就把上下都遮瞒过去,认定两个人是一片真心……难道我寿家这么多长辈,就真地被两个小的唬住,玩弄在股掌之间?只不过是没人往这个上头去想罢了!”

说着,寿琳就到姜太夫人跟前。姜太夫人从袖子里掣出藏了许久的信,递给寿琳,又转呈到寿鉴安手里。寿鉴安只匆匆看了几句,眼里就冒出火来,阴沉着脸将信递给寿银国。寿银国看一遍,脸色也难看起来,瞪着寿芩、乔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寿芩被看不过,一转头,又瞟见白海扬和寿萝脸色全变了,心知再也遮瞒不过。乔氏原还强项,见寿芩心虚,她到底要替三女撑腰,只强着声音辩解:“莺娘年纪小,心里恋着她表哥,关心则乱,遇事慌张起来,总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寿琳冷笑道:“一时糊涂?凡事都算计得停停当当的,还慌张糊涂?能在父母跟前一条一条说‘表哥不喜欢姐姐’‘姐姐对表哥也无意’‘表哥和姐姐结亲便如结仇’,说‘姑妈一向喜欢我’‘白姑父只不过是求咱们家的一个女儿’‘终归姐姐还有常州可嫁’,这是慌张糊涂?能扣着父母的软肋,算计同胞姐姐的性情,‘她都二十岁了,再挑三拣四,拦着下头姊妹的婚事,成什么道理?’‘续弦又如何?明媒正娶,也是正经夫妻。这边谁还不知道她怎么回事,谁还能说爹娘亏待了她?’这也能叫慌张糊涂?好一个糊涂,真是糊涂――只不过糊涂的是你们这对爹妈,不是她寿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