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于是仔细斟酌一回,叹道:“这个主意如何不好?我也喜欢芹丫头。两下评起来,皙儿跟她也正般配。就是这么一来,僚儿媳妇就不能再从这门里——”
话到这里,尹氏终于醒悟,不由地虎了脸,两个眼睛瞪着章魁,道:“我算明白了。四爷哪里是要跟太太回掉贾家?分明是计算着我这个做娘的在两个儿子身上的偏心,想方设法要兜着引着往太太划下的道儿上走,还打量着我不知道!我也是读了书、知道礼仪仁孝,我一个做人媳妇的,这等大事难道还真能驳了太太的话不成?只是四爷不该拿我玩笑!”
章魁见她说着说着眼圈儿统红了,忙道:“我如何拿你玩笑?是真心看着那孩子好,又是大舅兄这样的至亲人家,才敢想着去求。倘有幸真的求来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能好好地相待,和睦亲爱,长辈们都满意,如此更加全了两家人的情谊,岂不是好?”
尹氏听他的话头重点落在“长辈满意”一句上,心想丈夫到底向着母亲,对自己虽有补偿,终究还是有些不快,偏过脸不肯说话。
结果就听章魁续道:“娶媳不比嫁女。娶进来就是一家人,娘女们成日在一个屋里起坐、一个门下进出,长辈但凡有个不顺心不欢喜,还是不让小辈儿们为难?我虽不在内宅,由哥儿媳妇初进门那一个月,大太太那边的客气也都看出来了。好赖有老太太、大奶奶护着,大太太也多少年不管家,别人不敢给不是她瞧。这要是咱们房里,你想一想,可又该怎样?为人父母,‘计深远’三个字,到底还是要搁在心上的。”
尹氏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她是章家二房长媳,章霂、陈氏不爱揽俗事,早把这一房之事交给她夫妻两个,内宅这些里短琐碎如何不知?长房这里,章望洪氏给章由定了范家,大太太李氏就多有不乐。待范舒雯嫁进门来,李氏不过完了礼数,面上过去便罢,日常祖孙相处更是淡淡的全无亲热。只是范舒雯得洪氏爱重,洪氏又素来最得吴太君青眼,连陈氏、恽氏这两个婶母都跟她投缘,爱屋及乌,凡事多与范舒雯几分照应,这才叫她稳稳当当立住了。轮到自己,却是远没有洪氏这等体面的,在吴太君跟前也更多要靠婆母陈氏带挈;就算此番两个儿子一起中举,长子章偃更取了解元,也不过人前人后多两句夸赞,其余一应皆是照常。陈氏替排行论长的两个孙子选定了孙媳,自己欢欢喜喜应下自然无他,若自己有异议,且是推了婆母至交的孙女,转而选了娘家的侄女甥女,说不得陈氏就要不爽。自己是二房当家主母,陈氏大概不会在面上给自己难看,但对着新进门的孙媳可就未毕了;便是跟李氏一样的冷遇,以二房情形,只怕新妇就要十分难受——自己原是为着喜欢娘家晚辈才想聘作儿妇,难道娶进门来,倒要先叫她们承受太婆婆不喜不成?也白费了自己一片好心。
想到这里,尹氏就心酸起来:自己当年未出阁时就知道章家虽是书香门第,亲婆母却是靖昌侯府嫡出、宗室县主之女,行事规矩与别人不同。自进了章家的门,处处留意、事事三思,二十年来婆媳妯娌处的亲热和睦,外人看得无不羡慕。结果一遇到子嗣婚姻这等的大事,在陈氏眼里,自己照旧还是小辈,照旧还是要靠后。忍不住按一按心口,说道:“四爷的道理,我都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照样是意难平……都是我的儿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怎么轮到我就半点儿都做不成主呢?怎么为人在世,想要舒畅如意些,就这么的难呢?”
章魁不答她话,翻身起来,亲手倒了一杯茶来递与尹氏。尹氏呆一下,这才接了茶,心想章魁一向随和坦荡,今日为劝服自己,也逼得使出这些心思手段来,说来说去,都是体贴自己的一番心意,不使一味勉强。就是陈氏那里,纵有些强干专断,所选的两个女孩子人品模样、门第家世也都不差。自己退两步想来,竟是自己揣了私心,任性取闹了。闷坐半刻钟,方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贪心了。得陇复望蜀,却忘了如今这样,搁在谁身上也再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话音方落,就觉肩上落了一只手。尹氏抬眼,见章魁手按着自己肩,满眼都是宽慰喜悦,尹氏心里就又是一震:想到章魁说娘家小辈的几句话,又是种种计虑,比自己还要细致周全,连女儿家在婆家女眷当中相处都想到了,可见真是一片慈爱。将心比心,自己怎么能不领他这份情,又如何能教他到母亲陈氏跟前为难了去?想到这里,尹氏心意也就定了,于是也起身,替章魁倒了茶,也给自己续了茶水,然后才坐下,正色说道:“贾家那位二姑娘,很好。我愿意替僚儿聘来为妻。太太那边,我自己去说。外面爷们儿那里,还要请四爷跟二老爷、林大爷多多说几句话。”
章魁笑道:“要不是听说贾家二姑娘很好,你也看得本人好,挑不出不是,我也不肯就这样定下——太太到底是太太,亲孙儿的婚姻大事上头,怎么也不会耽搁埋汰了他的。”又絮絮叨叨一通话来安抚宽慰尹氏。尹氏见说,总算收整了颜色,陪他笑着附和了一回。夫妻两个这才安置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章魁就往林府这边过来。到了这边,就听说昨晚林如海奉旨进宫奏对,深夜方归,故而早上起晚了些,眼下才刚起身。等了片刻,林如海整衣出来相见,让到书房,笑问:“元之早来,必定有因。可是有什么我这里能效劳处?只管说。”
章魁笑道:“如海一猜就着。正有一件事情要烦表兄,便是为了我家二小子。”于是说出陈氏、尹氏昨日在贾府看中贾迎春的情形来,道:“太太有意一续故交旧好。我们四奶奶看了也中意。就是不知道那边怎样,姑娘家父母可有计议主张。如海跟那边也是至亲,不托表兄帮忙打探准信,又能托谁?”
林如海笑道:“这样的好事,自然要效力的。”又问:“你为僚儿求娶贾家,上头的偃儿已经定了?”
章魁道:“正要一发跟如海说明。前两日去靖昌侯府,蒙那边表弟抬爱,看上了偃小子,只等会试过后就正式定下。届时少不得也要请你出马,替我家撑一撑门面。”
林如海连忙恭喜,满口应承。表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一起用了朝饭,章魁这才忙忙地回府。林如海看他身影行动,想到前几个月里自家情形,忍不住又肚里好笑了一回,方才往黛玉院子去了。
却说林黛玉前一晚跟章回两个一场动静,又是误会,又是痛哭,又是赔礼,又是剖白,结局虽是圆满,到底大悲大喜,心神耗费无数,是夜睡得极沉。左右丫鬟媳妇经过了昨晚情形的,又深知黛玉体弱、安枕难得,无一个敢弄出哪怕一丁点儿动静惊扰,结果这日黛玉也起来晚了。林如海到院中之时,黛玉才刚梳洗更衣完毕,连早饭还未及用。听见丫鬟们传报,黛玉忙出来接了父亲。林如海携了她的手到屋中,见这般情形,自然要问的。黛玉到底害羞,只拿在荣府众姊妹玩乐忘形含糊遮掩。林如海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这等小儿女心思,猜到其中必定有故事,自己既舍不得追问女儿,又怕耽搁了她早饭伤了肠胃,心想着过后叫章回来一问便知,于是笑着轻轻放过。黛玉见他不再多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用了早饭,又到林如海跟前说话。黛玉因笑道:“瞧父亲气色,可是又有什么喜事?”
林如海也笑起来,道:“正是一件喜事。玉儿还记得前两天舅祖母问你贾家姊妹的事?却是为你僚表哥问的。昨日亲眼见了,你舅祖母、婶母都很是合心满意。方才你四叔过来,就是托我往那府里探看致意呢。”
林黛玉一听,既惊更喜,忙道:“这可是大喜了。”再想一下,就猜着是谁,问:“可是二姐姐?”
林如海点点头,又笑道:“再一个事情,就是你偃表哥,也定了亲,定的便是你舅祖母的娘家,靖昌侯府。听说那边也是十七岁,转年十八,跟你贾家表姐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个更大。两个都是正当年纪,你舅祖母、四叔四婶又都急盼着人进门,怕不会拖上一二年的——这么一来,倒叫我也着急起来。”
这边黛玉听着林如海说话,正替章偃、章僚、贾迎春等欢喜,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呆了一呆,心想这有什么可着急,但随即醒悟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烧起火来,耳根子都通红了。林如海说陈氏、章魁、尹氏着急替章偃、章僚迎娶新人进门,这章偃、章僚在他这一辈中排行分别第六、第八,中间夹着的正是章回。三人虽是隔房的堂兄弟,然而章望、章魁两家最是亲密不分彼此,他们兄弟也一向要好,要果然按着长幼排行、弟不僭兄的次序,章僚成婚该在章回之后。然而贾迎春较自己年长三岁余,芳华正盛,谁家都不忍蹉跎,又是与章僚年龄相当,陈氏和章魁夫妇只怕不久就要托到林如海这里来。
黛玉原知道林如海、章望、洪氏都顾念自己年纪小,林如海又是父女情深百般不舍,要多留自己几年再出门。不想此刻有二房这两桩婚事,林如海又意有所指地当面说出来,显是多少已经动了心意。自己跟章回已经定亲,又是彼此剖白了真心,两情相悦,然而原本两三年后之事忽地就要提前,叫她一个豆蔻少女如何不又是惊诧,又是怕羞,又有搅着一片心慌慌的暗暗欢喜?因此面红耳赤,垂了眼睛站起来就要躲开话头。
恰外面有人传报,说章斗之妻王氏来了,是得陈氏吩咐来接林黛玉过去一起吃昼饭。林如海也知道女儿脸嫩,逗了一逗已是心满意足,遂即罢手,让黛玉跟着王氏过去,自家使人去叫章回一起用饭。
不想下人转了一圈,回来说:“回少爷才刚给恩平侯府的大姑爷请去了。留了今天的课业在书房了,说等老爷得空的时候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