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七女人见如此,喜不自禁,口里不停,只管奉承凤姐儿。凤姐儿果然换了衣服,带着她往邢夫人那里去了。邢夫人因为迎春置办金银陪嫁之物,忙乱了几日,却被挑剔说这样不足、那样欠妥,惹得满头烦恼。不想先前才与熙凤议论,这时平儿就送了匣子过来,见里头东西齐全,物色精致,便是贾赦跟前也不怕拿不出手,心想凤姐儿果然可托。等凤姐儿带了管七女人来,邢夫人见她举止恭顺,言谈更十分讨喜,一发高兴,一面吩咐把匣子送去迎春那里,一面张罗留饭。两人忙笑着谢辞。邢夫人知道她们皆是有事情要忙的,也不强留。两人出来,管七女人又跟凤姐儿告辞。凤姐儿便往迎春这边来。
却说迎春亲事初定,因贾母不舍,不使贾赦邢夫人接去,仍与姊妹们住在跟前。此刻三春、史湘云、薛宝钗、李纨俱在,众人说笑取乐。这里邢夫人命送了一只匣子来,只说送与迎春,并不避人。众闺秀这些日也惯见长辈往迎春处送这样那样东西,皆是上好的,这时又送了一匣来,心中好奇,来的人一走,就都凑上来催迎春一起瞧。迎春被催不过,将匣子开了,就觉一阵金光耀眼,待看清了物事模样,迎春脸就腾地烧起来。探春、惜春、湘云见了,也又是害羞,又是好奇,只是到底年纪还小,看着稀罕的意思多些。还是薛宝钗素来稳重,看迎春羞得脸面脖颈通红了,坐也坐不住,走过去笑道:“二妹妹得大老爷、大太太这么偏疼,叫我们看得眼睛都红了。”
一句话提醒迎春,就要赶去邢夫人跟前道谢。恰王熙凤走来,猜着害臊,一把抓住了手笑道:“便是去大太太那里,也有一句话要说的——那些金件儿,二姑娘到底喜欢不喜欢?”顺便就告诉迎春,说:“大太太上午劳碌,说要早些吃昼饭,饭后也多歇一会子儿。你这时候走了去,反而凑忙。不如等下半日探听大太太起了身再过去的不迟。”便握着迎春的手还走回屋里。
众姊妹妯娌见过,各自落座。李纨方问凤姐儿从哪里来、这一日忙了哪些事。凤姐儿笑道:“除了大年节底下的事,大姐姐的事,二妹妹的事,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大奶奶和姑娘们的事,我还能忙什么别的事?”
一串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李纨就伸手戳一指在她额头上,笑骂:“我又费了你什么事,只管捎带上我!”说罢,倒是亲手从丫鬟端的茶盘子里挪了一盏茶给凤姐儿,道:“不是我多嘴,如今倒正该在二妹妹身上最多操心。这匣子里的这些东西就很好,你这个心费的很是。”
王熙凤闻言十分得意,笑道:“我做兄嫂的,合该如此。”拉着迎春细看那些金器物件,指着那童子鞋帽衣袄上头发丝儿般细致花纹,说:“这个才是打的一个样儿,拿上来大概看个意思。二妹妹若不中意,或有别的更喜欢的纹样儿,只管告诉我,我叫他们打更精细、更合心的来。”
众人听了,不免又都吃了一惊。迎春只低了头、红着脸说很好。李纨问凤姐儿:“这东西还能更精细?我竟不信了。”
凤姐儿笑道:“不妨就拿这个打一个赌。要不能,你只管罚我。”说得众人齐声啧啧一番。
凤姐儿又叹道:“我也就这点子事情上替二妹妹效力。大头的功劳,总归是大老爷,还有姑老爷,给咱们二姑娘说了这么好一门亲。”板着指头数起来:“人品模样、家世门第不消说了,学问又好。”
话还没说完,迎春再撑不住,站起来拔脚就走。众人见她跑了,顿时嘻嘻哈哈一通大笑。王熙凤跟到内室,拉着迎春笑道:“原是正经喜事,并无取笑打趣的意思。”因咬着耳朵,与她细声说:“真掏心窝子说话,还有最好的一件——你哥哥告诉我说,章家相公上头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兄弟,连上两个姊妹,都是一母亲生的同胞。为的章家各房都是这样的规矩,历来如此。大老爷、大太太也都敬他家这样的,因此上格外隆重。二妹妹只管宽心。”
迎春见说,面红耳赤,心里却着实宽慰:她本是庶出,生母偏又早亡,自小依着祖母史太君过活儿,一向不在贾赦、邢夫人眼里,连带一房的下人仆从、丫鬟使女都惯欺她懦弱。哪想到一朝贾赦过问她事,定亲、备嫁,一家子上下围着沸沸扬扬,一张张口捧得千尊万贵,直似地覆天翻。落在迎春这里,羞涩欢喜憧憬固然有之,惊惶忧恐畏怯其实更甚。人都向她恭喜,父母给定下的郎君才俊、夫家清贵,奈何恭喜称赞的越多,她的忧思就越深:只恐自己样貌平庸,又怯懦讷言,既无诗文之才,亦非理家之具,不能得夫婿敬爱、公婆欢心,更把家中父母这一片难得的关怀看重都给辜负了。此刻得王熙凤解释一句,便不能将阴翳尽数拨去,心头到底松快了几分。于是握了凤姐儿的手,虽说不出话,眼里尽是感激。凤姐儿也拍着她的手再加安慰。
一时贾母院里传午饭,请姑娘们都过去用饭。李纨、王熙凤忙同着众闺秀到贾母上房。吃了饭,说笑一会子,凤姐儿从上院下来,就有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候着来迎,说请凤姐儿立时过去说话。王熙凤闻言吓了一吓,连忙到王夫人院里,倒不见什么异样,只笑着问宝玉可好,又说早上使人预备了新鲜点心、开胃菜汤,过一会儿得了,便送来给宝玉。王夫人叹气道:“还亏有你惦记你兄弟,就有再多的事也不至于撂开了他。只他这个样子,一时半刻只叫真正疼他的人悬心。”凤姐儿笑着,不过随口应两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