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追溯到1969年的春天,县城两边高高低低的、参差不齐的小棚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长江两边坡地上,密集的小房子从底到顶都是小棚屋;人户一集中,就分成好几处村庄,其中在古将军庙所在的这块地方就是吴家村。
吴姓在此地是大姓,从古代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一说是清康熙年间奉了皇帝旨意到此处来守将军墓的,也有说是比那时候还早,吴家先人躲避战乱,选了这地方休养生息。
早春仍旧天寒,江面上的冰块未来得及融化全乎,时不时从上游顺江而下漂流,大的冰块还足足有小船那么大块。早上走出门口的人鼻孔和嘴巴哈气还冒着白汽。
紧邻着将军庙下面,大概齐不到半里地的一处棚屋,从外面看起来确乎比别家的牢固,即便这里几乎所有人家屋顶都是盖的茅草,可此处的屋子的结构是石砌的,这就比大部分的木架子房屋要牢固,也要格外好看,况且,这家还有两间厢房和偏房加小院,算得上殷实户。
吴正聪是这家的家主,两个儿子吴士天、吴士地是他的骄傲和底气;都已经长大成人,是硬劳动力,士天和士地都没上的了好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会读书认字儿就很好,可他知道,要想往外走,还远远不够,所以暂且下学回家种地。
天还很早,刚吃完饭,吴正聪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屋右首上咂摸着烟斗,这是他去年在自家地里种的烟叶,他只种了一小块,毕竟烟这东西不比青菜、番茄这些蔬菜来得实惠,烟斗在脚底连着敲了几下便收了起来。
先在门口看一眼老伴喂的牛,牛是昨天从丈人家牵回来的,丈人知道他要用牛一天,为的是套上牛车去县城接几位知青。
水牛黝黑的表皮,壮实的骨架,牛角弯弯朝天翘着,两只牛眼睛比土豆还大,黑黝黝、亮晶晶的,绝对是庄稼地里的好牲口,原先他家单独有一头,后来……老丈人也想要。
看着就喜欢,不禁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家里有两头牛还有一匹马,今非昔比,时过境迁——要不是他年轻的时候迷上打牌。
他套上牛车,一手拽着绳子,自己坐在后面的板板车上,“嘚儿驾~嘚儿驾……”牛低着脑袋往前走两步,老伴儿在门口大笑。
“以为赶马呢?这是牛,牛呢!”
“你管我,能走就行呗,管他是牛是马,都是下力的牲口。”
牛车沿着小路往前走,两边坡上的梯田里好些人已经在劳作;他从路上往上看,两个儿子士天和士地早上很早让他叫起来干活,两个硬劳动力种地已经是绰绰有余,再加上他要是没事儿也上坡,老伴主要是负责家里那一小块菜地,加上做饭。
可他伸直了脖子往上看,也没瞧见他两个儿子。
“吁~吁~吁~”停住牛车。“吴二哥,看没看见我家那俩货呢!”就近问一个正抡着锄头的中年男人。
“昂?早上还看见了呢,这会儿他兄弟俩是不是下江边儿摸鱼去了?”吴二哥擦擦额头上汗水,环视一圈道。
他往上望了许久,身旁的水牛在吃路边刚刚抽芽的青草。
吴二哥见他这样,嘴角露出讥笑道:“要没有摸鱼,那就是去何家湾去给人家弱小丫头帮忙种地去了呢,说不定呀,这会儿你孙子都已经上身了,要做家翁了这是。”
“哼~俩货就不让人省心!”说罢他也不多追究,时间很紧,他要早点儿去县城,县城的汽车站中午的班车,说是一共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知青,要他早点儿去,莫要让人干等着。
“都是有文化的人,要有这个……这个……对,时间观念。”村长憋了半天才想到时间观念,很显然也是从别处听过来的词语。
吴正聪赶着牛车,腰上挂着旱烟袋,从这里到县城还有十好几公里路程。“文化,文化人,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当年不懂事的,嗯嗯,不懂事啊。”
他所后悔的正是当初家里富贵的时候,他爹叫他念书,可,他脑袋里头装的是吃喝打牌,仗着家境殷实,对读书这件事情不屑一顾,终于到了他这里就剩下一处院子和几亩良田。
紧赶慢赶,到县城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悬在上空,最近的天道灰蒙蒙的,太阳长了毛,也感受不到热乎气儿。身上还得穿着厚厚的皮衣,皮衣上的皮因为年久失修或者缺乏保养的缘故已经掉了好几块,看起来是那么粗糙,还粘着些碎星泥巴,附着些草籽,带着乡下特有的青草气味。
赶着牛车到县城,这儿他已经来了很多趟,以前经常来,现在也时不时地来,轻车熟路,不过他看着县城这些穿着涤卡的人,再看看自己的破烂皮衣,还是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