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蕃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不难看出,当时的作者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上,对陕北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作了恶意的歪曲和恣意丑化,充分暴露了封建官吏对人民的疾苦冷漠无情甚至幸灾乐祸的本质。但是,我们不可否认,客观上,还是反映出当时陕北一带荒漠贫困、落后的真实背景。
三边,就是匈奴族首领赫连勃勃所称谓的“临广泽而带清流”的“美哉斯阜”,后来却处在了陕北风沙线上。由于毛乌素沙地的长驱直入,三边,由桑田而成沙海,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陕北的艰苦显而易见。高加林想,写《七笔勾》的人一定不懂“陕北民歌”,他要是懂,就不会把陕北女人写得这般粗俗邋遢,不堪入流。他懂得陕北女儿的柔情吗?哪个陕北汉子,不是被陕北女儿温润出冲天豪气。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和无奈,都甘心情愿为家中的婆姨,家乡的女子去拼、去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政府官员不体恤百姓疾苦,不安抚苦累平民也就罢了,还用酸臭文言贬损良善臣民、苦难黎民,真不知是官做大了,还是不知羞耻。
历史早已怀疑孔夫子的教化,有小看普通民众的味道充斥。
百姓之苦是谁造成的?百姓之愚的责任应该谁来承担?天地有心,历史有仁,会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封建官员吃着百姓供奉的精米细肉,不说有感念之情罢了,但也不该无怜悯之心。
半夜睡醒,不该扪心自问,发几声叹息和同情,权作是爱民敬民的一点薄薄的情怀,感恩一下我们苦难的边民吗?
高加林陷入了沉思。
高加林开始创作了。在这个冬天,在他家的破烂窑洞里,在亚萍赠与他的一干高档家具中,当然,还有暂时不能通电的电视机。在这个极不协调的空间里,他开始了创作。
他文思泉涌,用不长的时间完成一个中篇,他要赶在冰雪消融前,邮差工作的第一时间,把稿件寄给亚萍。他不能让亚萍等得太过着急,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所以,他用了不到二十天时间,写了他的第一个差不多八万字的中篇《痕》,副标题注明《致山丹丹花和我远逝的爱情》。
爱情昙花一现般黯然逝去,生命里却深埋下那段美丽得忧伤如淡菊的痕。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这尘世间,谁曾为花朵的逝去而黯然神伤。岁月的枯荣随潺潺的溪流飘然而逝,谁曾为岁月的流逝而悲情感怀。
傲娇如牡丹,圣洁如白莲。千百年来,名花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不断被续写和描绘,共生共长。被赋予花魂的历代美人,无不在文人笔下大放异彩。都说名花有主,那主便必定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侠客骚人。
陕北作为被历史遗忘的一隅,产不了名花,陕北只出产野生的山丹丹花。还是“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特殊地域,也不曾出文人骚客。而这点卑微的山丹丹花,从来就没有成为过文人笔下的附庸风雅。
但是在高加林脑海里,植入眼帘的首先是那一抹红色。《安塞县志》是这样描述山丹丹花:“色赤,蕊若胭脂,五月间,山陬水湄,最蕃艳。”不争宠的山花,只野生于山坡灌丛、林地岩石间,不声不响,默默生长,却惊艳如天边朝霞,婉约如仙界精灵,像极了陕北女儿。
陕北人民历来喜爱山丹丹,视之为美好、热烈、追求的化身。民歌中有“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你看见哥哥哪达亲”“山丹丹花儿隔沟沟红,听见你的声音照不见你的人”。
1935年,中央红军到陕北,这种红遍黄土高原的花朵,又被人民赋予了新的涵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们打江山”“山丹丹开花红满山,红军来了大发展”“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我送哥哥当红军”。山丹丹逐渐成了陕甘宁边区的象征,成了陕北的象征,成了延安的象征。
推物及人,巧珍就像陕北高原上的山丹丹花,而亚萍也像极了江苏民歌唱的茉莉花。茉莉花语为纯洁的爱、坚贞的爱情。不止是江苏,很多国家也将茉莉花作为爱情之花。
他于是带上礼物,来找巧玲了。快过年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奋笔疾书,不知道外界都发生了些啥?
他并不知道“二能人”躺在自家炕上,奄奄一息,都是因为他,把他比了下去,心中淤积的一口气咽不下去。他不知道“二能人”的大女子、二女子,幺女子每天守候在他病床前,乖哄着这个如同婴儿般的父亲,心里苦得不知道愁成了啥?
他就这么冒冒失失上了她家的硷畔,冒冒失失地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们家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巧珍给他开的门,见面的一刹那,他们都呆傻了。
这是他跟巧珍自回村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她瘦了,鹅蛋型脸庞显露出了颧骨。虽然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方物,高加林却似乎感觉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不能呼吸。
巧珍也在那一刻惊呆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用尽生命深爱的加林哥。他缓过来了,他终于从伤痛中缓过来了。他还是那么高大帅气,眉眼炯炯有神,五官棱角分明。巧珍感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她好想纵身一跃,扑到他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给他唱好听的信天游歌谣。可是她不能了,她已经身为人妇。她只能眼噙热泪,低低地呼唤了一声:“加林哥……”
巧英、巧玲也跟了过来,见是高加林,她们一时间也愣住了。
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她们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不管怎样?上门即是客,她们还是把他迎进了客厅。这也是陕北人祖辈留下来的厚道。
巧英拿来了纸烟、茶壶、茶盅,放在了桌子上,拉着巧玲去了父亲的病房,她以为加林是来找巧珍的。
巧珍为加林把烟点上,坐在一边,低着头,局促地抠弄双手。加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不知如何是好?
“巧珍……”加林颤着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