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哥……”巧珍抬起头来,眼眶里的泪水滚动着,就要掉下来。
高加林心碎了,等不及巧珍流泪,他自己的泪先掉了下来。赶紧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用烟雾掩饰他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他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暂时忘了巧珍的存在。不想今天在这儿看见她,又勾起了他尘封的往事。他突然想起了诗人郭沫若《炉中煤》里的两句诗: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事情刚好相反,是他先辜负了她。巧珍今天的情状,不就是为他燃烧过的炉中煤吗?他拿什么弥补,燃烧了就是燃烧了,剩下的只能是灰烬。
“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
又是漫长的相对无言。
突然,传来刘立本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和剧烈的咳嗽声,巧珍跑回父亲房里去了。
高加林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他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在创作的高度热情里,完全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当然,也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大雪封山前,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家。他知道,自己是刘立本的仇人,他想杀掉他的心都有。可是一个村里住着,总有面对的一天。他不知道他病了,否则,他会备上稍微像样一点的厚礼,来看望这位差点成了他老丈人的可怜老人。今天带的礼物,着实寒酸了点,就是平常的礼尚往来。不过好在他身上有钱,农村就是这样,身上有钱,用钱代替礼物也是可以的,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也出不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站了起来,往刘立本的病房里走。他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本来就是他错在先,如果老人有气,打他一顿他也接受。
他跟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巧玲撞了个满怀。
巧玲安抚他坐下,有些歉疚地对他说:
“加林哥,你别介意,我爸,他就是个犟板筋。”
“我不怪老人。”高加林问道:“达达啥时候得的这病?”
“有些时日了,”巧玲答:“回来的时候感了风寒,就一直这样,也不肯去医院,怕费钱,谁劝都不听。”
“不过,现在好些了。”巧玲补充道。
“那就好。”加林说:“真惭愧,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两耳不闻窗外事,达达生病这样的事都不知道,早该来看望他老人家了。”
“没事的,加林哥,我知道你忙,不怪你。大伯已经来看过了。”巧玲嗫嚅了半晌,补充道:“只是,我爸有些不待见,你千万别放心上。”
加林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就来看望过了,并代他受了委屈和惩罚。可是,父亲一直瞒着他,没有对他讲过。一个村的乡邻,无论平时多大的过节,一旦遇到事,家家都会挺身而出,竭力帮助。久病之人,也会互相看望探视。保留着这份优良的传统。
加林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稿件递给巧玲,并说明了来意。巧玲很乐意接受,跟捡了天大的好处似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来找我的,可我姐一定要认为你是来找二姐的。”巧玲调皮地对高加林眨了眨眼。
高加林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真没想到巧珍也会在这儿。”
终于,刘立本的吵闹声停息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了。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巧珍又来到了客厅,和妹妹一搭陪加林说话。
在临走的时候,加林一再确认“二能人”不再生气了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先看望他一眼,告个别再走。
高加林来到了刘立本炕前,看到了病痛中的“二能人”。曾经趾高气昂的“二能人”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他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有愤怒,却不那么伤人了。他是一个父亲,为了女儿,对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为过,可他现在只是个微弱的病人,他什么都做不了。高加林希望他能打自己一顿,消消他心中的怒火。
“达达,对不起。”这个高大的男人,在瘦小的“二能人”炕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同时,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刘立本哭了,他的婆姨女子哭了。
离开了刘立本家,高加林终于卸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高加林轻松多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和他告别的巧珍三姐妹和她们的母亲,脚步坚定地往家里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满世界的洁白景色。他原本以为“二能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那么,面对他们一家子,他将永远都不能释怀,必将怀着愧疚的心生活下去。现在看来,“二能人”也原谅他了。生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不知不觉,两颗泪珠溢出了眼眶。
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坚定地往家走去,他还要继续他的创作。
在前面,又将是怎样的生活道路,在等着他呢?